三月初三,王家照例在古树前摆上贡品,求山王天子保佑风调雨顺,五谷丰登,六畜兴旺,平安祥和。
这一天并不像天空所呈现出来的那样平和,轰轰轰,打雷的声音凭空出现在头顶,像是要下太阳雨。
太阳雨是大吉之兆。
可这天却没有下一滴雨。
过了两天,王家家主又带着贡品前来,除了三月初三是个固定日子以外,若是有谁家的亲朋,遇到家宅不幸,久病不愈,天灾人祸等人力不可化解之事,王家也会举行驱逐邪恶,病痛的仪式,依旧在这颗古树前面举行。
待到愿望实现,王家也会再次举行还愿仪式。
看王家家主的模样,很是着急,贡品逐次摆好,立马跪倒在地,虔诚的说:“本地县令李修羽在两天前救小儿时被雷击中,现如今重伤不起,村中巫婆又说李县令已经失了魂,还请山王天子救救李县令。”
王家主和一众族人,虔诚祈祷,祭祀时只有男子可以参加,所以山下的妇人依旧会做着平常的琐事,但今天山下的妇人也都跪倒在自家院子,希望可以尽一份自己的心力。
根据往常的经验,这位李县令应当是和以前的那些人一样,病入膏肓,药石无医。虽然莫子阡这么想,但还是去了李府。
莫子阡对这位李县令还是知道一点的,祭祀时的心声,他大多都会听听,能帮则帮,但大多是阳寿已尽,静等黑白无常来引魂。在众多的祈愿中,有一半是为李修羽求的,希望他长命百岁,多子多福。可见这位李县令深得民心。
站在李府门前,莫子阡见到院子中站满了许多人,正中间站着一位巫婆,挥舞着桃木做的法杖。
坐在门槛上一个抽着旱烟的中年男子,偷偷向旁边同他坐在一起的人说:“李大人这是遭报应了吧?”
听见这话的男子瞪了他一眼,面色不善的说:“瞎说什么,李大人可是个好官。”
抽旱烟的男子一听说:“我听人说,李大人是因为贪污被罚下来的,听说还是军饷呢。”
旁边的男子语气带点失落和嘲讽道:“来我们这里的官,要么是被罚下来的,要么就是没后台,被随便扔在这里的。”
“都不是心甘情愿为我们的人,但李大人却是个例外啊。”
旁边的男子说完,抽旱烟的男子一愣,随即狠狠的抽了一口烟,确实不管李大人之前如何,但从李修羽来到这里,干的每一件事情都是为了他们。
莫子阡从门口走进,一步步的向李修羽的方向前进,这短短的几步路,听见了人们对他的猜忌,怀疑,担心,以及希望李修羽赶快好起来的祈愿。
走进李修羽的房间,发现他面若枯槁,胳膊和大腿被大面积烧伤,旁边的大夫摸过脉象后,连连摇头。
莫子阡探了探他的脉搏,接着探灵识,微微皱眉,三魂少两魂。
本以为跟往常一样是得了病,没想到竟真是丢了魂。
这下才真的是麻烦,不知他是否阳寿将尽,若是还有阳寿,那茫茫天地上哪里找一缕魂。
心中叹息,百年不遇事,一下子就来如此难搞的。
“啊,啊,啊”外面响起撕心裂肺的哭声,看来李修羽救的那个孩子就是他。王家主的小儿子,怎么这声音还有点熟悉。
“熊孩子,去什么高地,这下可好,把李大人害了,你呀,你呀。”王家主说着,骂着,还拿着藤条抽在小儿子身上。
尽管小儿子哭得声嘶力竭,王家主依旧打的用力,一旁的王夫人被两个壮汉拦在外面,只得跪在地上,求他放过自己的儿子。
“我去......给爹采药,治腿疾。”他颤颤巍巍的从怀里掏出那株草药,在危险面前,李修羽护住了他,他护住了那株草药。
莫子阡见到那株草药才想起,每天早上总有一个小孩,对着那颗古树的树干说话,说他爹爹是个很好的人,但是他有腿疾,希望山王天子大人显灵,救救他爹。
他说的话朴实无华,还有些磕磕绊绊,古树在的地方被誉为神地,不祭祀,不允许前往,但他每天早上都来。
直到莫子阡被吵得耳朵都起了茧子,随手一挥,从梦中告知了他草药在西北的高山上。
想到这里,莫子阡叹息一声,事情莫名其妙的变得复杂起来。
引来一阵强风,将王家主手里的藤条打落在地。从风中吹来一小截古树的树枝飘飘欲坠,落在王家小儿子鲜血淋漓的肩头。
王家主顿然明白,手里攥着草药和树枝,“大夫给小儿看看吧。”他的嗓音嘶哑,掩盖不了声音里的颤抖。
被雷击中?
莫子阡为了证明自己的猜想去了西北的高山,映入眼帘焦黑的土地和树木,也是万幸,没有引起火灾。
平白无故的怎会有雷呢?
不会是他管辖的山中混进了不干净的东西。
莫子阡查看四周的环境,想着那不干净的东西最有可能逃窜的地方。
一个不注意,一道雷在离他一寸的地方径直劈下来。
这雷威力巨大,一丈以内,全部黑糊糊一片,除了站在那里的莫子阡。
他脸色阴沉,笔直的站在那唯一青色的囹圄之地,像是一个魔头,性情暴戾,毁了整个山头。
廖承俭从天上掉下来,见到的就是这副景象。
廖承俭感觉到自己惹了一个了不起的人,咽了咽口水,慢慢的向后走了两步,准备悄无声息的逃走。
莫子阡见一黑黢黢的不明物体,正一点点的移动,出手遏制住他的后颈。
“跑什么?”莫子阡忍着怒气,问着面前的这个‘线索’。
这个‘线索’已被雷劈的不见人样。
莫子阡终究是不忍心,为他治疗。
日落西山,晚霞嫣红,黑黢黢的人也慢慢变得白净,光晕打在他的脸上,莫子阡面容微微一动,向后撤了一步,不等那人反应,以极快的速度逃离西北高山。
莫子阡是认识那人的,活的时间长了,听到的稀奇事自然也多。
比方说哪些神仙为了青女和折丹争风吃醋,只为说上一句话,但那二人对外人极其冷淡。还有和凡人动情的,下地府抢人的,修炼堕入魔道的,千百年才出一次事,一出事神仙们都急急的赶过去,倒不是去帮忙的,都是看热闹的。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廖承俭慢慢占据了大家的谈论中心,倒不是说他有多厉害,主要是他的惹祸能力和缠人程度实在是平常人不可比拟的。
若是被他缠上,不被搞得人仰马翻,他是不会离去的。
天帝给了他一个行雨的差事,他不愿,每次都到处藏匿,是以雷神总在捉拿他的路上。
他有时会藏在人或牛上,很多生灵往往因此会被连累。
看来当时王家小儿子和李修羽便是被他连累的。
莫子阡现在可没时间陪他玩,这已经是李修羽魂灵离体的第三天了。
本以为可以找到李修羽魂灵的线索,没想到是他这只乖龙。
真是白高兴一场。
还是要去地府一趟。
逃离廖承俭后,直奔向了地府,轻车熟路的找到生死簿,查看李修羽的寿命。
活到六十五岁,也不是个短命的人。
“偷偷摸摸的,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在偷改生死簿呢。”冷凌的声音响起,山王转身就看见阎王直勾勾的盯着自己。
“哪有偷偷摸摸的。”转念一想,这不就有一个现成的嘛。
“阎王大人,你可知找人的魂灵,有什么方法?”
果然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以前莫子阡耳根子软,总是可怜世间的人,有几次竟然还想着改生死簿。
找死的节奏。
从那以后,每次他来,阎王都守在他身边。
莫子阡一本正经的问找魂的事,阎王心想他倒是办起正经事来了。
阎王看了一眼莫子阡翻看的那一页,李修羽,不就是自己前天捡到的那个。
直接递给了他一个小匣子。“这里面有他一魂。”
莫子阡:“你还有收集魂灵的癖好啊。”
阎王听见这话被气得不轻,“他在地府外徘徊,我从外面回来的时候碰见的,我是看他的魂灵纯洁,觉得可惜,才捡了回来。”
莫子阡:“还有一生魂不知阎王可还有办法?”
“人总是喜欢往自己熟悉的地方去。”
“你应该知道,生魂离体七日,便永远回不去了。”阎王好心提醒。
莫子阡:“谢阎王。”
从尘封多年的树干中,找到羲仪镜,查找李修羽的过往。
“苦读十余载,入朝为官,深受太子重用,家乡木屋,考试地点,为官府邸,还有一间寺庙,这人活的也太无趣了些。”廖承俭静悄悄的出现在莫子阡背后,偷看不算,还加以评价。
莫子阡一巴掌将他拍的离古树三丈。
绝不可和他扯上关系。按照地图最近的是寺庙,莫子阡御风而走。
“你别走啊,你去哪啊?一起呗。”见他不理人,廖承俭连忙跟上去,这么好一个护身符,可不能丢了。
一个为了躲避麻烦,一个为了保命,一个逃,一个追。
廖承俭引来一朵乌云,大喊:“护身符。”不是,搞错了。“山王大人,我给你造彩虹啊。”
傻子。
“要不七彩祥云?要不用云给你变个鲲?鲸鱼?兔子?实在不行......”
话痨。
莫子阡加大两人的距离,直到听不见他的声音。
隔了一阵子,莫子阡瞧见了寺庙,晴朗的天空变得阴沉,抬头看一眼,没想到头顶上的云已经变成了鲲的模样,始作俑者花费大力气一路护送过来,只为让莫子阡看一眼。
莫子阡愣在原地。鲲鹏万里,廖承俭既要跟上自己的速度,又要做如此大的工程。他不过是条几百年的小龙罢了。
“怎么样,气派吧。”廖承俭一脸骄傲。
莫子阡鬼使神差的点了点头。
廖承俭眼睛一亮,笑得像个傻子。
可他终究修行太短,大朵大朵的云开始向下飘,有的直直向两人坠下,虽说云本身并不足为惧,但廖承俭为了将云捏成形状,弄了许多云叠加,导致云如铅锭。
莫子阡抓住不知觉的傻子,一路向寺庙的方向飞奔,可终究没能逃的了。
莫子阡再次醒来,发现寺庙被云朵摧毁大半,只留残垣断壁,零零落落。
一旁的廖承俭和一个小和尚说的正起劲。
廖承俭:“等一会山王大人醒了,让他帮你修好。”
小和尚:“不必修。”
“没事没事,肯定修的好。”
“真的不必。”
再给他们两个时辰估计也就这么几句话。
莫子阡没理他们,四周看了一圈,没找到李修羽的生魂。
准备要走,却被廖承俭拦住,“真不修啊,人家小和尚就客气客气。”
莫子阡又看了小和尚几眼,眉头紧锁又舒展,廖承俭以为他心软了。
但莫子阡却冷冰冰的问:“认识李修羽吗?”
廖承俭刚想出声,却听到了一句,“认识。”
这李修羽这么有名吗?
“两位随我来一干净的空地吧。”小和尚双手合十,细看他的手,短暂的出现了虚影。
站定在正殿门口,向里面看去,才发现这寺庙已经很久无人来朝拜了,蛛丝结网,佛像落灰,空气里全是后山清冽的味道,没有一丝香火气。唯一看起来干净的,是正门外的一个木鱼。
在众多废墟和脏乱中,那木鱼显得格格不入。
寺庙大半被摧毁,按理也不该只有这么一个小和尚出来。
看来这寺庙早就荒废了。
小和尚站在木鱼前面,莫子阡看见小和尚虚虚实实的手掌变得和常人无异之后说:“能否与我说说你认识的李修羽。”
小和尚陷入沉思,良久,应是组织好了语言,慢慢开口说:“他是个好人,我是个乞儿,濒死之际,他救了我,将我送到了净居寺,他每七天会来上香,然后看看我,时间久了,他常住的那间禅房,再无人住过,只给他留着。”
“后来,有人状告他偷盗军饷,藏匿于净居寺,最后在他常住的那间禅房找到。再后来,全寺两百人被扣上同罪的帽子,被全部诛杀了,净居寺也因此荒废了。”
小和尚的语气平缓,悲凉且凄惨。
“他最后一次来上香,他说,他会还我们一个公道的。”
因为一个承诺,弥留在这世间不肯离去,是因为相信他不会贪墨,不会言而无信。
“跟我走吧,我带你去见他。”莫子阡不忍小和尚继续苦等,就算救不回李修羽,带到地府也是能见到一面的。
让你亲耳听听那公道,他是怎么给你们的。
莫子阡:“你叫什么名字。”
小和尚:“小僧法号忘尘。”
莫子阡:“廖承俭,拿着木鱼,我们走。”
廖承俭:“好嘞。”
第六日,莫子阡已经跑遍了羲仪镜显示的所有地方,小到街边商铺,大到王宫内院。但毫无踪迹。
又一遍遍的观看羲仪镜,李修羽的过往,估计莫子阡比他自己都清楚。
廖承俭手里还抱着不知从哪里弄的吃食,走一路,买一路,吃一路。
“歇歇吧,吃点东西,这个可好吃。”说着,还递过去。
莫子阡推开,看了他一眼,摇了摇头。
“雷神怎么这几天没来找你?”这几日廖承俭安安静静的跟在他后面,他快忘了这件事。
廖承俭使劲的咽了咽点心说:“我跟雷神说,你要管教我。”
这是拿他当了挡箭牌。
忘尘突然出现说:“李大人最喜京都枫树。”
第七日,莫子阡在一片枫林里找到了李修羽的生魂,枫林里有一处院子。亭台楼阁,雕梁画栋。
院中有一对父子,父亲正在抽查儿子的功课,莫子阡静待晚霞将至,留尽了时间,让他告别。
“这院里的,是当朝太子吧。君臣之别,犹如银河。”莫子阡看了N遍李修羽的过往。也觉察出了李修羽的小心思。
在那东西还没生根发芽之际,李修羽果断亲手掐死。
李修羽听懂了,慢慢垂下眼帘,轻轻叹息,眼底的情感不敢泄露一分,若是泄露四面八方的舆论就会像深海万米下的水压,直接压死。
莫子阡漫不经心的问,“他知道吗?”
李修羽轻笑,“不知道。”
他不知道亦或是我不知道他知不知道。算了,没意义。
“王家全族人在古树前,求我救你,在找你的路上,我碰见了一个小和尚,名叫忘尘,你可有印象?”莫子阡转头向廖承俭索要木鱼。却不见人影。
廖承俭跑了?
李修羽震惊之余问,“他还活着?”
莫子阡定了定心神说:“不,他死了,他信你不会贪墨,信你会还净居寺一个公道,因这执念,将自己困在了木鱼中, 你贪了军饷?”
李修羽:“没有,我只是个诱饵,这是太子为扳倒宰相设的局,我本以为事情了结,便能相安无事,没想到......”
莫子阡:“你已被贬至西南,说明你已是弃子,你又该如何还净居寺公道?”
“我曾查过的。”李修羽回想起自己调查净居寺贪墨,然后被贬。“哪里是因为军饷,只是净居寺里有一桩王室秘辛,险被泄露,因此王上才下令诛杀的。”
“什么秘辛。”不知廖承俭什么时候回来的,一脸八卦的样子。
“没查到。”李修羽愧疚的低下了头。
忘尘突然出现,莫子阡像抓小鸡一样,提溜着廖承俭离开。
莫子阡:“去哪了?”
廖承俭:“忘尘说,他忘了件东西,反正枫林离净居寺不远,我就带他回去拿了,山王大人,我们就什么都不做吗?”
莫子阡:“他们总会死去的,阎罗殿才是判功过,定轮回的地方,我们不必插手。”
“那净居寺众人岂不是要白白受这份冤屈。”
那边忘尘和李修羽谈完,一个入地府,一个送回身体里。
三月十一,天蒙蒙亮,王家已经摆好了贡品,来还愿。
廖承俭站在古树顶,眼花缭乱的瞧着贡桌上的食物,手里还攥着一条佛珠。
“忘尘走时送你的?”
廖承俭敷衍的嗯了一声,心里想着,烤乳猪,好香。
翌日,“廖承俭,帮我办件事,将这十八颗佛珠打在京都王上的身上,最好有几颗正中眉心。”那佛珠正是忘尘的那串。希望京都的那位王上聪明点。“若是遇见雷神,就跑回来,我自会护着你。”
“好。”
廖承俭前脚刚走,后脚阎王就来了。
莫子阡:“阎王怎么来了?”
“来告诉你,那小和尚下辈子是个幸福美满的人生。”阎王四处看了看,“那只乖龙呢?”
“不知道,可能出去玩了。”
“因果轮回,缠延几世,地府账账清算,天神次次安排。”阎王叹息一声“不要随意插手人间事。”
“嗯,自当如此。”
此时京都王宫,“来人呐,护驾,护驾。”小太监喊的都要背过气去了。
廖承俭功成身退,还赏了王上一场只在他头上下的雨。
《妖在人间》活动作品
作者:未见春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