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传闻在英水河畔又出现了九尾狐的踪迹,于是自山海飞升以后,英水又一次热闹起来。
无数人披星戴月赶来,正值人间三月,河边桃花盛开,将河水映衬得曼妙绯红。
容昊本来忙着解一座法阵不愿出门,经不住朋友的多次邀约,终于也赶到了英水河畔。
河边漫步踏青的人不在少数,容昊扫视着众人面相,作为一个卦师,这是他的职业习惯。
突然肩上被人一拍,容昊一呆,回过头,却是个十三四岁的小姑娘,明眸皓齿,歪头看着自己,明明是明媚可爱的模样,容昊却觉出阵阵压抑感。
他与她对视,如同望到一汪千年死寂的湖水,忧伤突兀地在心底滋生蔓延开来。
容昊将视线移开,低笑道:“世人皆传:青丘山一脉,九尾狐犹存,而灌灌绝迹矣。没想到在这还能见到传说中的九尾狐。”
“素闻先生善批阴阳断五行,推演命数阵法,不知能否为我开座法阵?”少女嘴角勾笑,清脆悦耳的声音响起,在容昊看来却异常心疼。
“什么阵?”
她朱唇轻启,声音却清冷至极。
“青丘山护山法阵。”
二,
常年被瘴气围住的青丘山中。
“灌灌,你见过凤凰吗?”夭夭八条毛茸茸的雪白尾巴恹恹地平放着,红红的小鼻子微微翘起,她只有在不开心的时候才会化出本体。
夭夭是一只九尾狐,整个青丘山最后一只九尾狐。
“夭夭,为什么不喊我的本名云喜或者师父,而一定要叫我灌灌呢?”云喜捧着竹册坐在槐树下显得十分无奈。
他一身素白锦袍,剑眉星目,风华正茂,怎么看也和灌灌这样两个字沾不上边。
“可是你本来就是一只灌灌啊。”夭夭用尖尖的鼻子嗅了嗅槐花的香味,想起了与他的初遇,心里不觉欢喜。
夭夭没胡说,云喜本体就是一只灌灌。她初遇云喜时正饿得发昏,她见了这样一只傻傻的“斑鸠”,立刻开心地扑过去将他一口叼起,四条小短腿飞快地扑腾着,欢天喜地地往洞里钻去。
直到她将云喜扔进洞里才觉出这只小鸟的与众不同,平常抓到几只斑鸠,麻雀什么的,被甩到这里早已吓得六魂无主,哭天喊地。可这只,额,勉强称作斑鸠的东西,却冷静异常,甚至用着一种鄙夷的目光瞧着自己。
难道吓傻了?夭夭转了转黑溜溜的大眼珠,它还没想明白,小鸟竟先开口了:“青丘奇兽,九尾之狐。这青丘山竟然还有一只九尾狐,上天果有好生之德。”
说着他一转身,白烟袅袅,夭夭被呛得直打喷嚏,见他要化成人形,夭夭刚准备提醒,却听见“嘭”的一声,已然来不及了。
云喜一头磕到了洞顶昏了过去,这座狐洞是顺着石山挖成,洞壁皆是石头,而夭夭也从没想过有天会有神来做客,故而它的尺寸也不过是正常的狐狸尺寸。
云喜醒过来时,便看见一只雪白可爱的小狐狸坐在自己身旁,低着头似乎十分痛苦,纠结。
他笑道:“小狐狸,我没事了。”
夭夭被吓了一跳,两只毛茸茸的小耳朵微微颤抖着问:“你醒了?”
“嗯。我名唤云喜,乃青丘山新晋山神观你资质不错,欲收你为弟子,如何?”云喜爬起来盘腿弓身,尽量缩作一团,神情却十分严肃。
夭夭眨了眨大眼睛,思忖片刻问出最关键的问题:“做你的弟子,能吃饱吗?”
云喜忍俊不禁,本来严肃的面具立时破碎,大笑着道:“哈……,当然,当然可以啊。”
“好,我答应你。”夭夭说得无比认真。
三,
“你本来在里面,为什么要出来?”容昊随着她一路到达东瀛之东的万千大山,心中奇怪,山海世界素与尘世分离,后来山海世界飞升,不少人都窥伺天机想要进去,却没听过会有人逃出来的。
“没失去过就不知道自己究竟要什么。”夭夭试图洒脱一笑,却笑得异常苦涩。
“这便是青丘山与俗世间的结界?你又是从何得知?”容昊掐指一算,眼前万千大山吉凶不定,五行倒逆,已经明白此地便是传说中的法阵。
可是她一只小狐狸又是如何得知?
“我用两帝的几滴心头血同西王母换得这个消息。”夭夭眼神坚定,言语间没有丝毫隐瞒。
容昊心中一动,已经明白,这二帝便是殷商帝辛与东瀛宗仁二人,世人皆道九尾狐野心勃勃,魅惑君王,却皆不知背后还有这样的密事。
“值得吗?”容昊清幽的声音突兀响起。
夭夭一阵恍惚,这样的问题好像很久以前也曾听过。
那是百年前的殷商朝歌。
黑袍的君王皱着眉走进宝殿,直走向化身妲己的夭夭。
夭夭周身一震,难道事情败露了?
“殷商国运已经被爱妃窃尽了。”他将夭夭轻轻搂在怀中,眉头舒展开,似乎松了一口气。
她一愣,他竟然一直都知道?怎么会?
“爱妃以为呢?每夜窃我玉玺,稀释龙气,真当本王不知吗?”他抿唇刮了一下夭夭的鼻子,似乎有些不满。
“那,为什么?”夭夭被震惊地无以复加,世上怎会有这样的昏君?
“你这样做终究有自己的道理,我只是没想到,你是为了另一个男人。”他似乎有些困顿,下巴靠在夭夭的肩上。
“值得吗?”他道。
然后是良久的沉默,夭夭仰头看着黑色龙柱,那里龙飞凤舞,十分圆满。
“嗯,我走了。”清冷的声音响彻空旷的大殿。
夭夭被点了睡穴,全身无力,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个男人走上鹿台,从容地点火。
醒转过来,夭夭只看到容昊正盘坐阵前,似乎久久没得到回答后,他也就没再追问专心破阵,道道铭文,灵印,符纸从他袖中呼啸而出,犹如星河一般融入四周虚空。
嗡。
随着诸多法器融入虚空,他周身的空间开始扭曲,许久之后又化作虚无。
容昊喟然一叹,良久后才开口:“不可,我需要一件东西镇住阵眼。”
“何物?”少女扯住容昊的衣袖紧张地问道,眼底的狂喜几乎漫出来。
“凤羽。”
简单的两个字却揭开少女心底最疼的伤疤。
“你见过凤凰吗?”容昊望着远方问道。
四,
夭夭关于凤凰的问题在许久之后才得到答案。她那日化作人形正与云喜下棋。
桌前的夭夭是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穿着一身大红色的衣袍,粉面玉雕,乌黑长发梳成垂挂髻,十分可爱。
六博棋讲求谋后而定,故而云喜落子极缓,但从不后悔,棋如人生,落子能悔,人生呢?
夭夭则不管不顾,往往落子之后立刻又要悔棋,她不害怕失败,因为这里只有两个人,败了大不了再来一盘,谁也走不了,谁也进不来。
“又是五白,灌灌,你要输了。”夭夭吃下一子,开心道。
云喜盯着棋面,良久,终于耸肩苦笑道:“你把所有能走的棋路都耍赖试了一遍。所以,这么想赢我是做什么?”
“你答应我了,赢一盘,我可以问一个问题的。”夭夭嘴角弯弯,笑得像个偷了腥的小狐狸。
“好,问吧。”云喜侧头有些无奈。
“内室画上的那只凤凰,是你想象出来的吗?”夭夭指尖轻颤,低着头似乎在看棋盘。
“不是。”云喜浑不在意道。
“你见过凤凰?”夭夭皱起秀气的小鼻子似乎不信。
“哎,夭夭,什么意思?我与凤凰可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你这是什么态度?不相信为师?”云喜站起身小心地在她额头敲了一记,教训道。
“哦,好痛,你又打我,我都被你打笨了。”夭夭被打得捂着额头呼痛,眼泪汪汪,似乎真的被打疼了。
“你本来就笨,一个简单是化身诀背得颠三倒四。”云喜心中惴惴,嘴上却依旧丝毫不让。
“那也是被你打得,从小就爱打我的头。”夭夭红着眼眶控诉。
“好好,都怪为师。再下一盘吗?”云喜举扇投降。
“不下了,我要去背化身诀。”夭夭说罢也没再等他回话,自顾自地回了竹舍。
可回到竹舍的她根本没办法集中心力去背法诀,她皱着眉头将藏在桌下的那副画取了出来。
画上是三棵传说中四月桃树,繁如群星的桃花在春风里肆意摇曳,只这三棵桃树却好像成了一片红雨纷扬的世界。
树下一只可爱玲珑的雪白狐狸,仰着尖尖的鼻子似在嗅着花香,
题字: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世家。
夭夭红着脸接过这幅画,虽然她一直傻乎乎的,但宜其世家的意思她还是熟背的。
她一直以为也就是这样慢慢到永远。
直到她看到了书橱里最深处的一幅画,一幅彩凤栖梧图,画上一只凤凰仰天长鸣,展翅高飞,其下是一棵硕大的梧桐,似在恭迎凤凰大驾。
题字:饮食自然,自歌自舞,见则天下安宁。
画面大气磅礴,相比之下,自己的那三棵小桃树倒是显得小气至极。
“混蛋,总欺负我。”夭夭将桃花图重重放下,随即又有些心疼地将它拿起细看,幸好,没摔坏。
当夜,两人间的气氛有些诡异,云喜不明白哪里惹了这小祖宗,夭夭一个人闷闷不乐地吃着朱果。
“云喜,我想出去。”夭夭吃完,突然开口。
“为什么?”云喜一愣。
“你说我母亲为我取名夭夭就是因为桃花,可我还没见过真的桃花。我想去看看。”夭夭心里真正的理由没有说出口,她,想去看一眼凤凰。
“可是我们都出不去啊。”云喜取过一颗朱果,啃了一口平静道。
是出不去,而不是我不想你出去吗?
夭夭心里的怒火更盛,道:“反正我肯定能出去。”
说罢,头也不回地跑回了卧室。
五,
“后来呢?你逃出来了。”容昊越听越有趣,停在了天凤峰下,转头问道。
“后来?呵,我倒没想到昊神会喜欢听这些无趣的陈年旧事。”少女一笑也停了下来。
“昊神爱过一个人吗?”她问得有些突兀。
容昊看着夭夭并不言语,微微颔首,眼底却满是落寞。
“我逃出来后,经历了许多。我看遍了各地四月纷飞的桃花,却都不及我那幅画上的万分之一。
我见过无数为我痴情的男子,他们为我做了许多,可我却忘不了灌灌敲我额头时的细心。”她眼中渐渐起了水雾。
“是他把我赶走的,他让我再不要回去,我,我后悔了。”她的声音渐渐小了下去。
六,
夭夭开始早出晚归,一个人时常在后山待到很晚才回来,而云喜因为忙于山海世界飞升的事也没有多在意这些。
直到一天,夭夭没有回来,他的心里猛然一紧,连夜寻找。
他动用山神令,命令青丘山内所有妖精,动物一起寻找。
夭夭是挖洞时摔进了天然溶洞,直接摔晕了过去,醒过来时已经是第二天,身处黑暗无边的洞穴里,英水寒气上涌散了她的法力,她竟然也毫不畏惧,她知道他会来救自己的。
他是她的师,也是她爱的人,她信他。
他果没有让她失望,第三日,他破开石壁风尘仆仆地赶到,她已经被英水寒气逼晕过去。
躺在他的怀里往回走的时候她才迷迷糊糊地发现,整个青丘后山竟都被挖得千疮百孔。
他废了不少心力甚至又动用了山神令,终于五日后将她救醒,她紧紧抱住他,心里暗暗发誓再也不走了。
他却推开了她,缓声道:“徒儿大了,要走便走吧。天意如此,倒也省事。”
他为她收拾好东西,当夜两人对坐无语,云喜聊起往事。
“当年初遇的时候,我撞晕了过去,醒过来只看见你愣愣地蹲在一边,你知道为师一块肉多珍贵吗?
你当时那么小,竟然一口也没咬我,我就觉得是你我有缘。”云喜想起往事嘴角藏不住笑意。
夭夭也笑了:“当时太小,从没吃过人,不知道从哪下嘴,正纠结着你就醒了过来,把我吓了一跳。”
两人一齐大笑起来。
夭夭心里暗想,只要他稍微暗示自己留下,自己就“勉为其难”地留下来。
云喜将她送到了青丘山边,面前就是浓重至极的毒瘴,他取出一件羽衣,缝的针脚惨不忍睹。
“为师送你的,穿上。”云喜的脸上有些郝然。
“不穿,难看死了。”夭夭心里有火,摇头道。
“哎,死丫头,又不听话。”他这次霸道地念起法咒,直接把衣服给她套上。
“我不走了,穿这身衣服出去,还不如死了算了。”夭夭怒道。
“这衣服可以随意变化,法诀我写在包裹里了。快走吧。”云喜细心解释。
“师父,我不想走了,我留在这里,做你的妻可好?”夭夭紧紧抱住他,身体微微颤抖,这,已经是她能做到的极限。
“说笑呢,小狐狸,为师以后要娶也是要娶一只凤凰做你师娘的,快走吧。”
良久后云喜的声音响起,击碎了她最后的幻想。
她点头松手,不再言语,直直走进毒瘴。
她没有再回头,也就没有看见云喜眼角的泪珠。
七,
容昊两人走进天凤峰。
峰顶是一座大红色的雄伟宫殿,上面多是繁复的金色纹饰,在容昊的带路下,夭夭终于见到了传说中凤凰。
她一身七彩羽衣,光彩照人,眉目间不仅是美更有几分迫人的英气。
“你的这身衣服是?”她看着夭夭的衣服挑眉道。
“是家师所赐。他……他也是我的爱人。”夭夭说了一半又补充道,不过底气显然有些不足。
“他是一个好师父,你却不是个好徒弟。”凤凰摇了摇头评判道,为面前二人都沏了一杯茶。
“何意?”夭夭问。
“你是青丘山那只名唤夭夭的小狐狸?”她反问道。
“您认识我?”夭夭有些吃惊。
“当然,青丘山当年飞升不得,若非云喜为了救你擅用山神令,又怎么会沦落到神魂俱灭的下场?
他本来是可以活下来的,却把机会让给了你。”凤凰回忆着,言语间却有些愤慨。
难怪他说天意如此,倒也省事。
“怎么会?他可是山神,怎么会?”夭夭失了清明,握着凤凰的手臂追问着。
“不然你以为他为何会急着送你走呢?你这一身衣服乃是灌灌羽毛所做,倒是合身,真不知你是如何能狠心穿在身上的?”凤凰毫不客气地抽回手臂,一字一句都击中夭夭的要害。
“这,这不可能。”夭夭心里却信了三分,难怪她一直觉得云喜就在自己身边,原来……
“灌灌之羽,配之不惑。不是这一身羽衣你以为如何走得出毒瘴?可怜了云喜,为你谋划诸多,最后自己身为山神却沦落到了神魂俱灭的下场。”凤凰道
“神魂俱灭……您没有帮他吗?他可是一直留着你的画像。”夭夭跌倒在地,却不死心。
“我少时加冕,百鸟臣服,独他一人靠树酣睡,知他画工了得,我便逼他做了一幅画,悬挂家中祭拜。”凤凰像是猜到了夭夭的心思,毫不遮掩地说出了当年的事。
“我听说他也为你做过一幅画?是他自愿的?”凤凰看着夭夭,眼底似乎有几分畅快。
夭夭双目再无神采,跌坐在地上,哀莫大于心死。
所谓心死,便如同眼前的夭夭。
自出青丘山无一刻不想回去,她要的从来不是那座青丘山,而是那个敲她额头的温润公子。
“唉,我曾替西王母掌管过一段时间的三生石。”容昊叹了一口气,见夭夭看向自己的空洞目光,心疼道:“云喜的名字仍在上面,他现在应当流落在凡世。”
“真的?”夭夭的双眼重又迸发出光彩。
容昊只是点点头。
“我去找,只要他在,我终究能找到,上穷碧落下黄泉,终究是有机会的。”她不再停留径自向外走去,好像再停一刻,容昊就会改口。
他看着她的身影,渐渐远去。
她会走过千山万水,会遇到不一样的人,她可能很快找到了那个他,也可能永远都找不到他,但是她不会再恐惧与停歇。
她会一直活着。
这样,已是不易。
番外
“不知昊神是心善还是不忍佳人心死?”凤凰眼中英气逼人,直视着容昊。
“你以为我在骗她?”容昊一笑。
“西王母绝不会让外人掌管三生石。”她笃定道。
容昊一笑,没再言语,直接取出一块石头放在桌上。
石头上本来的两个名字:“容昊”,“夭夭”渐渐淡化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云喜,夭夭”四个字。
“你!”凤凰杏眸圆睁,有些不可置信。
“小神成仙前,姓帝名辛,后人称作纣王。”容昊苦涩一笑,将杯中茶一口饮尽。
苦不堪言。
《妖在人间》活动作品
作者:当年昊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