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雨将倾,浓得化不开的墨色沉甸甸压在破庙残破的飞檐上。
风裹挟着陈年朽木与湿土的气息,从豁口的窗棂、塌陷的墙洞野蛮灌入,呜咽着在空旷的殿堂里横冲直撞。
供桌上,一盏孤灯豆火在风中瑟瑟挣扎,昏黄的光晕仅能勉强撑开周遭一小圈混沌,更远处,是层层叠叠、蠢蠢欲动的黑暗。
光晕的边缘,勉强照亮了一角散落的玉简。
那玉质并非温润,反而透着一股子浸透了岁月的、沉甸甸的幽青,仿佛古墓深处随葬的尸衣残片,在摇曳灯影下泛着令人心悸的冷光。
沈青囊蜷缩在供桌下唯一干燥的角落,背靠冰冷的石台基,膝上摊开一本破烂不堪的册子。
册子纸张枯脆泛黄,边缘卷曲焦黑,显然是历劫余生之物。
他沾着泥污的手指正死死按在册中一页,指尖因用力而泛白。
那页上,以浓墨绘着一个奇异诡谲的符文,扭曲盘绕如活物,旁边蝇头小楷的注释,字迹潦草而惊惶:“…引月华,逆冲关”。
此乃妖属强开灵窍之秘术,凶险莫测,非大毅力者不可为……
册子旁边,是几片同样幽青的玉简残片,上面蚀刻着无法辨识的古老符号,与册中符文隐隐呼应。
他牙关紧咬,舌尖尝到一丝淡淡的血腥味,那是焦虑啃噬的结果。
这册子,是他在发掘一座疑似上古方士祭坛的遗迹时,于废墟瓦砾深处偶然掘得。
当时他只觉一股冰寒邪气直透骨髓,尚未细看,便被一群身份不明、术法狠戾的黑衣人骤然围攻。
他舍了所有行囊,只死死攥住这册子和几片散落的玉简,在暴雨和追杀的刀光剑影中,凭着对山势的一点模糊记忆,像只受惊的野兔般没命地逃窜,最终一头扎进了这座荒废已久的深山破庙。
“妖典……”
他沙哑地吐出两个字,声音在空旷的破庙里激起微弱的回响,瞬间又被风声吞没。
这册子根本不是什么道家正统秘录,分明是一卷记载着禁忌妖术的邪典!
他沈青囊,一个研习古文字、追寻先民智慧的学者,竟成了这等邪物的保管者?
讽刺像冰冷的蛇,缠绕着他的心脏。
他试图将目光从那些扭曲的符文上移开,但那些线条却仿佛活了过来,在昏黄的灯光下微微蠕动,带着一种古老而蛮荒的诱惑力,要将他的魂魄生生吸进去。
就在他心神激荡,几乎要被那符文攫住的瞬间——
“喀啦…嘶…嘶嘶……”
一阵极其微弱、却异常清晰的刮擦声,混在呜咽的风声里,顽强地钻入他的耳膜。
那声音来自庙门方向,断断续续,带着一种濒死的、令人牙酸的粘腻感,仿佛某种沉重又湿滑的东西正艰难地拖行过布满碎石的门槛。
沈青囊浑身汗毛倒竖,猛地抬头,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
他死死盯住庙门那道巨大的、歪斜开裂的缝隙。黑暗中,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蠕动。
他下意识地抓起手边一块棱角锋利的碎石,身体绷紧如弓弦,准备迎接任何不测。
一个影子,缓缓地、极其艰难地从门缝中挤了进来。
那是一条蛇。
或者说,曾经是一条蛇。
它的形态怪异得令人头皮发麻。
上半截勉强维持着粗壮蛇身的轮廓,覆盖着黯淡无光的深青色鳞片,一些地方鳞片剥落,露出底下渗着黑紫色粘液的皮肉。
但自腰腹以下,却诡异地膨胀、扭曲,仿佛被无形的巨力强行捏合、又撕裂过无数次,生出了几条畸形、短小、覆盖着稀疏绒毛的肢爪雏形,无力地拖在地上,在冰冷的石板划出湿痕。
一条布满可怖裂痕的断尾,在身后留下断续的、暗沉的血迹。
最骇人的是它的头。
蛇吻裂开,露出森白带血的獠牙,急促地喘息着,每一次吸气都伴随着破风箱般痛苦的嘶鸣。
而那双眼睛……沈青囊从未见过那样的眼睛。
浑浊的琥珀色竖瞳,此刻却像两潭被投入巨石的沸水,疯狂地翻涌着赤红、惨绿、幽蓝的光晕,混乱的光华在其中剧烈冲撞、炸裂,每一次明灭都伴随着它整个躯体的痉挛。
粘稠的涎水混着血沫,不断从嘴角滴落。它显然在强行冲击化形的关口,却彻底迷失在狂暴的妖力乱流之中,反噬已将它推到了彻底崩溃、魂飞魄散的边缘。
这垂死的怪物似乎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巨大的蛇头重重砸在冰冷的地面上,仅剩的一只竖瞳艰难地转动着,最后竟死死定格在沈青囊膝头摊开的册子上。
那疯狂混乱的瞳孔里,骤然爆发出一种溺水者抓住浮木般的、令人心悸的贪婪光芒,死死钉在那页描绘着诡异符文的纸上!
“嗬…嗬…”蛇妖喉咙里发出意义不明的气音,布满粘液和血污的畸形前爪,痉挛着抬起,竭力伸向那册子的方向。
那姿态,是绝望深渊里唯一的祈求。
沈青囊的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恐惧像冰水浇头,让他四肢僵硬。
跑?
这垂死的怪物似乎构不成威胁,但它身上散发的混乱妖气,却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不跑?难道要等着它彻底失控?
就在这时,蛇妖眼中那疯狂混乱的光芒骤然加剧,整个身体猛地弓起,发出一声凄厉到非人般的尖啸!
它周身紊乱的妖气如同无数根失控的毒针,狂暴地向内收缩、攒刺!一块覆盖着鳞片的皮肉瞬间爆开,黑紫色的污血喷溅出来,带着浓烈的腥气。
它痛苦地翻滚着,撞在供桌腿上,腐朽的木头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那双混乱的竖瞳,在极致的痛苦中,竟掠过一丝极其微弱、近乎湮灭的清明,带着一种纯粹的、对湮灭的恐惧,再次投向沈青囊,更准确地,是投向那本册子。
鬼使神差。
这个词像一道闪电劈开了沈青囊混沌的恐惧。
他甚至没有思考,身体已经先于意识做出了动作。
他猛地抓起那本破烂的妖典册子,手指近乎痉挛地翻动着,目光死死锁定了刚才看到的那一页——那个扭曲盘绕如活物般的符文。
以及旁边那句惊心动魄的注释:
“引月华,逆冲关…凶险莫测…”
外面,沉沉的乌云裂开了一道缝隙,惨淡的、带着湿气的月光,如同冰冷的薄纱,无声无息地从破庙巨大的屋顶窟窿里流淌下来,恰好笼罩在蛇妖痛苦翻滚的躯体上。
没有时间犹豫了!
沈青囊喉咙发干,心脏几乎要跳出嗓子眼。
他猛地吸了一口气,胸膛剧烈起伏,强迫自己集中全部精神。
他死死盯着册子上那个妖异的符文,仿佛要将它的每一道扭曲、每一次转折都烙印进自己的灵魂深处。
他调动起自己研究古文字时磨砺出的全部心神,努力去“理解”它,去“模仿”它的神韵,去“呼唤”它所代表的某种禁忌力量。
他伸出食指,指尖因为极度的紧张和未知的恐惧而剧烈颤抖。
他用尽全身力气,试图控制住指尖的抖动,凭着记忆中符文的轨迹,在冰冷潮湿的空气里,笨拙地、歪歪扭扭地描摹起来。
他的动作生涩无比,毫无道家画符时的流畅圆融,更像一个初次执笔的孩童在涂鸦。
口中下意识地跟着册子上那潦草惊惶的注释,发出破碎的、不成调的音节:
“引…月华…逆…冲…关…逆…冲…关!”
每一个音节都像耗尽了肺里的空气,嘶哑干涩。那扭曲的符文在空气中留下极其微弱、转瞬即逝的黯淡光痕,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
他描摹得如此艰难,如此丑陋,如此徒劳无功,绝望感再次攫住了他。
然而,就在他指尖那歪歪扭扭的“符文”最后一笔勉强落下的瞬间——
异变陡生!
那道从破庙顶窟窿里倾泻而下的惨淡月光,骤然变得明亮、凝练!
仿佛无形的巨手将月华强行压缩成一道冰冷的、带着实质重量的惨白光柱,“嗡”的一声,精准无比地轰击在蛇妖头顶!
蛇妖发出一声混合着剧痛和某种奇异解脱感的尖利嘶鸣,整个身体被光柱死死钉在地面上,剧烈抽搐。
紧接着,更为诡异的一幕出现了。
蛇妖体内那些狂暴乱窜、如同失控毒针般的混乱妖气,像是受到了某种至高无上的敕令,猛地一滞!
然后,它们竟开始违背常理地、疯狂地逆向运转!
不再向内攒刺破坏,而是沿着它体内某些被强行撕裂、堵塞的脉络,咆哮着倒冲回去!
方向,赫然是它体内那几处因强行化形而扭曲畸变、几乎要爆裂开来的关窍节点!
“噗!噗!噗!”
几声闷响,如同熟透的果子被捏爆。
蛇妖身上那几处最畸形的鼓胀部位猛地爆开,粘稠的黑血和破碎的组织喷溅而出,溅落在冰冷的石板和腐朽的梁柱上,发出“滋滋”的轻微腐蚀声。
一股浓烈到令人作呕的腥臭弥漫开来。
爆裂之后,是死一般的寂静。
蛇妖庞大的身躯软瘫在地,不再抽搐,只剩下微弱的、破败的起伏。
覆盖它体表的混乱光华迅速黯淡、熄灭,最终只剩下一种油尽灯枯的灰败。
那几条畸形的肢爪雏形,在爆裂后彻底萎缩、干瘪,如同枯死的藤蔓,无力地垂落。
只有那条布满裂痕的断尾,似乎因为混乱力量的抽离,伤口处不再流血。
它头顶那道凝练的月华光柱也缓缓消散,只留下破庙顶窟窿外依旧阴沉的天空。
沈青囊浑身脱力,背靠着冰冷的石台基滑坐在地,手中的册子“啪嗒”一声掉落在潮湿的地面。
他大口喘着粗气,冷汗早已浸透内衫,粘腻冰冷地贴在身上。
他看着眼前这摊血肉模糊、气息奄奄的怪物,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强烈的后怕和荒谬感让他几乎要呕吐出来。
自己做了什么?
用一本邪门的妖典,施展了一个自己都不明所以的邪术,救下了一个……妖怪?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片刻,也许是很久。
那摊巨大的“血肉”微微动了一下。
蛇妖的头颅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抬了起来。
它身上的伤口依旧狰狞可怖,气息微弱如风中残烛,但那双眼睛……
沈青囊心头猛地一跳。
那双曾经混乱疯狂如沸水的竖瞳,此刻虽然黯淡无光,却沉淀下一种令人心悸的清明。
浑浊的琥珀底色中,疯狂彻底褪去,只留下一种仿佛历经万载寒冰淬炼后的死寂与专注。
那竖瞳不再混乱,反而凝聚成一种纯粹到极致的冰冷光点,如同两颗凝固的琥珀,穿透破庙内弥漫的腥臭和昏暗,一瞬不瞬地、死死地锁定了沈青囊。
那眼神里,没有劫后余生的庆幸,没有感恩,甚至没有野兽般的凶残。
只有一种近乎凝固的、源自生命本能的极致敬畏,混杂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深沉的确认。仿佛它混乱狂暴的世界里,终于锚定了一个绝对的、不容置疑的坐标。
沈青囊被这目光看得心底发毛,下意识地想要后退。
蛇妖巨大的头颅却猛地伏了下去!它断裂的脖颈以一种极其别扭、甚至带着痛苦的姿态,重重地磕在冰冷肮脏的石板地上,发出沉闷的撞击声。
一下!两下!三下!
每一次磕下,都震得它伤口崩裂,渗出的不再是污血,而是暗沉粘稠的浆液。它用尽仅存的力气,喉咙里挤出几个破碎嘶哑、却异常清晰的音节,每一个音都像是用砂纸摩擦着骨头:
“上…师…”
无名斋。
这三个字,是沈青囊用烧焦的木炭,潦草地涂在破庙那扇歪斜欲倒、勉强修补过的庙门内侧板壁上的。
字迹歪扭,透着十足的无奈和破罐子破摔的意味。它既无山门的巍峨,也无精舍的雅致,不过是风雨飘摇中一处漏风漏雨的破败容身之所罢了。
然而,就是这破败之地,在短短月余间,竟成了方圆数百里山林精怪口耳相传的隐秘圣殿。
沈青囊坐在庙堂中央,身下垫着一张不知从哪个角落翻出来的、散发着浓重霉味的破蒲团。
他面前,篝火跳跃,火焰舔舐着吊在上方一个豁口陶罐的底部,罐里翻滚着浑浊的、散发着古怪草木腥气的糊状物——那是给某个弟子准备的“伤药”。
他抬起头,目光扫过这片被篝火昏黄光线勉强照亮的“学堂”。
庙堂一角,堆积如小山的碎石和泥土微微蠕动。
一只覆盖着青灰色石皮、粗糙如老树根的巨大手掌笨拙地伸出,小心翼翼地拈起一块拳头大的石头。
手掌的主人——岩狰,一个由山岩点化而成的精怪,正努力地试图让自己的脸孔变得“柔和”一些。
它那张完全由嶙峋石块构成的脸庞,此刻正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声,碎石屑簌簌落下。
它竭力拉扯着岩石的棱角,试图模仿沈青囊展示过的人面轮廓,结果却让鼻子位置的石头突兀地凸起一大块,像座怪异的石峰,眼睛部位两个深陷的孔洞则歪斜扭曲,显得更加狰狞可怖。它喉咙里发出低沉的、挫败的“咕噜”声。
另一边,一团飘忽不定的灰白色雾气在篝火的光晕边缘缓缓旋绕。
这是雾绡,本体是山间晨雾得了灵性。
它正努力凝聚自己的形体。
雾气时而拉伸成模糊的人形轮廓,时而又溃散成一团,如同被风吹乱的棉絮。
偶尔能勉强凝出一只手的形状,五指却在雾气中不断扭曲、拉长,时而多出一两根,时而又模糊消失。
它努力靠近篝火,试图感受那“人间的温度”,结果一股热浪袭来,凝聚的雾气“噗”地一声轻响,瞬间溃散大半,只剩下几缕稀薄的烟气,带着委屈的波动,飘回角落的阴影里。
“噗嗤——”
一声压抑的轻笑响起。
篝火旁,一个顶着硕大赤红犄角的精怪——赤角,本是火精之属,正咧着嘴,看着雾绡的窘态。
它周身缭绕着淡淡的、灼热的烟气。
它摊开自己那覆盖着赤红鳞片、指甲尖利的手掌,掌心上方,一小团橘黄色的火焰正欢快地跳跃、旋转,时而拉长成细线,时而蜷缩成小球,显得颇为得意。
这是它唯一学得“像样”的本事——控火,但也仅限于玩杂耍般的花活,距离沈青囊要求的“凝而不散,引而不发”的境界,差了十万八千里。
“噤声!”一个冰冷、嘶哑、毫无情绪波动的声音响起,像薄铁片刮过冰面。
声音来自沈青囊身后阴影最浓重的角落。
烛瞳盘踞在那里,庞大的蛇躯在昏暗中只显出一个沉默而庞大的轮廓。
它断尾的伤口已经收敛,覆盖着新生的、颜色稍浅的鳞片。
那双琥珀色的竖瞳在黑暗中半开半阖,偶尔睁开一线,冰冷的光扫过赤角和雾绡。
它几乎从不参与这些“化形”的尝试,大部分时间只是沉默地盘踞着,如同庙里一尊亘古存在的石雕。
然而它那冰冷的注视和嘶哑的警告,却比沈青囊任何话语都更有效力。
赤角立刻缩了缩脖子,掌心的火苗都矮了三分,乖乖低头去拨弄面前一小堆燃烧的松枝。
雾绡溃散的雾气也加速凝聚,努力维持着不再溃散的模糊形态。
沈青囊揉了揉胀痛的太阳穴,疲惫感如同冰冷的潮水,一波波冲击着他的神经。
教导一群妖怪化形修道?
这比解读最晦涩的商周甲骨还要荒谬百倍!
他低头,再次看向摊在膝上的妖典残册和那几枚冰凉的玉简。
玉简上蚀刻的妖文扭曲怪异,如同无数细小的蛇虫盘踞。
他凭借古文字学的功底和对符箓象征的认知,只能艰难地揣摩出一些似是而非的片段:
“形乃皮囊,随心而化,执于皮相,失其本真……”
“气行百骸,非循常脉,逆者顺天,顺者逆命……”
“凡俗修道,窃妖神之力,仿其形,夺其法,以为己道……”
“妖者千年,求化人形,舍本逐末,自缚枷锁……”
这些破碎的箴言,像一把把冰冷的钥匙,在他脑中转动,开启着一扇扇颠覆认知的大门。
他回想起在道门典籍中看到的记载:历代惊才绝艳的修道者,所追求的无上境界,往往伴随着“身化龙蛇”、“掌御风雷”、“移山填海”这类描述——这些,不正是强大妖神才拥有的天赋伟力吗?
而眼前这些精怪,岩狰苦求一张人脸,雾绡渴望凝实的人体,赤角炫耀着控火的小把戏……
它们千年苦修的目标,竟是彻底褪去自己的本源,变成最孱弱的“人”?
荒谬的悖论感让他几乎窒息。
人,求妖神之力,视妖为异类,必欲除之而后快;
妖,却耗尽千年光阴,只为变成人?
这天道循环,究竟是谁在画地为牢?
谁在舍本逐末?这妖典所载,究竟是邪魔外道的呓语,还是撕开了某种被刻意掩盖的、令人惊骇的真相?
“先生……”
一个怯怯的、带着树叶摩擦般沙沙声的呼唤打断了他的思绪。
沈青囊抬头,见一个瘦小的身影站在篝火光晕边缘。
那是荆芥,本体是一株有了灵性的老荆棘。
它大概是所有“弟子”中化形最“成功”的一个,勉强维持着一个少年的轮廓,皮肤呈现出树皮般的深褐色纹理,头发则是一蓬乱糟糟的、带着细小尖刺的深绿藤蔓。
此刻,它褐色的、带着木质纹理的脸上,满是困惑。
它摊开双手,掌心向上,几根细小的荆棘刺从指间探出,又畏缩地缩回去。
“先生,”
荆芥的声音带着植物特有的干涩!
“您讲‘道法自然’,可……可‘自然’是什么?
我们草木,春生秋枯,山石,亘古不动,云雾,聚散无常,这难道不就是我们的‘自然’吗?
为什么……非要变成人的样子,学人的规矩,才是‘道’?”
它困惑地指向自己身上那些无法完全隐去的棘刺,“去掉这些,我…我还是我吗?”
篝火噼啪作响,庙堂内一时陷入沉默。
岩狰停止了拉扯自己石头脸孔的动作,雾绡凝聚的雾气不再波动,赤角掌心的火焰也凝固了。
所有精怪的目光,都带着同样的茫然和深藏的疑虑,投向了沈青囊,投向了这个他们眼中无所不能的“上师”。
沈青囊张了张嘴,喉咙却像被无形的荆棘堵住。
荆芥的问题,像一把锋利的锥子,刺穿了他这些日子以来强行维持的“师者”表象,也刺中了妖典残篇揭示的那个悖论核心。是啊,道法自然。
可对精怪而言,它们的“自然”,究竟该是什么?
他下意识地看向角落那片最深的阴影。
烛瞳盘踞在那里,庞大的蛇躯在昏暗中如同凝固的墨色。
它似乎对外界的讨论毫无兴趣,那双琥珀色的竖瞳紧闭着,仿佛沉浸在永恒的冥想之中。
然而,就在沈青囊目光投去的瞬间,那竖瞳骤然睁开一线!
冰冷、锐利,如同黑暗中划过的两道寒电。
那目光没有落在荆芥身上,也没有看沈青囊,而是穿透了破庙歪斜的门缝,投向外面深沉如墨的夜色深处。
烛瞳覆盖着青黑色鳞片的头颅极其轻微地向上抬起一个角度,下颚紧贴地面的鳞片微微翕张,捕捉着风中传来的、常人根本无法察觉的细微震动。
一种无声的、冰冷的警兆,如同细密的冰针,瞬间刺透了沈青囊的背脊。
就在这死寂的刹那——
“轰!!!”
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如同九天怒雷在头顶炸开!
无名斋那扇本就摇摇欲坠、被潦草修补过的庙门,连同周围的土墙,如同纸糊般猛地向内爆裂开来!
狂暴的气浪裹挟着碎石、泥土、木屑,如同决堤的洪流,狠狠冲入庙堂!篝火被瞬间扑灭大半,只剩下几缕青烟和零星的火星在狂乱的气流中挣扎。
庙内所有精怪,包括盘踞的烛瞳,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剧变震得身形晃动。
刺目的光华紧随其后,蛮横地撕裂了庙内的昏暗!
十几道身影如同鬼魅般,在爆开的烟尘和炫目的光华中出现,矗立在无名斋的残垣断壁之外。
为首一人,身着杏黄色八卦道袍,袍袖在夜风中猎猎作响。他面容清癯,长须飘拂,手持一柄松纹古剑,剑身清光湛然,映照着他眼中凛冽如冰的杀意。
他身后,十余名道士打扮的人影错落而立,或持符箓,或握法剑,或掐法诀,周身灵力激荡,汇聚成一股沛然莫御的威压,如同无形的山岳,轰然压向破庙中的每一个生灵!
“妖孽!”
为首的老道声音并不洪亮,却蕴含着雷霆般的威势,清晰地穿透了烟尘,每一个字都如同重锤敲在众人心头。
“尔等聚此污秽之地,修习邪法,祸乱阴阳!
今日,贫道玄诚子,奉天枢院法旨,荡涤妖氛,还天地清明!”
他手中松纹古剑陡然清光大盛,剑尖直指庙内:“诸弟子听令!
结‘天罡伏魔阵’,诛灭妖邪,一个不留!”
“遵法旨!”
十余名道士齐声应和,声震夜空。他们身形如电,瞬间散开,踏罡步斗,手中符箓无风自燃,化作道道流光激射而出!
法剑嗡鸣,森寒剑气纵横交错,在无名斋上空迅速交织成一张巨大无比、闪烁着刺目金光和玄奥符文的光网——天罡伏魔阵!
强大的封禁与诛邪之力如同无形的磨盘,轰然落下,要将整个破庙连同其中的一切彻底碾碎!
死亡的阴影,冰冷而真实,瞬间扼住了所有生灵的咽喉。
“吼——!”岩狰发出一声沉闷如雷的咆哮,巨大的岩石身躯猛地站起,青灰色的石皮在阵法金光下显得异常沉重。
它双拳紧握,带着开山裂石般的气势,狠狠砸向地面!
轰隆!
大地震颤,几道粗大的石笋猛地从道士们脚下刺出!
然而,石笋刚一接触那金光流转的伏魔阵边缘,便如同冰雪遇沸油,发出刺耳的“滋滋”声,瞬间布满裂纹,寸寸崩解,化为齑粉!
巨大的反震之力让岩狰庞大的身躯剧震,踉跄后退,岩石构成的胸膛上,竟被无形的阵法之力反噬,崩开数道深痕,碎石簌簌落下。
“呜……”
雾绡发出一声惊恐的呜咽,身体瞬间溃散成一团稀薄的白雾,试图融入庙内弥漫的烟尘遁走。
但空中那张金光符箓巨网,对所有妖气有着天然的锁定和压制。
数道金光如同灵活的锁链,精准地穿透雾气,骤然收紧!
嗤嗤嗤!
雾气如同被烙铁烫伤,剧烈翻滚收缩,发出痛苦的嘶嘶声,被迫重新凝聚成模糊的人形,重重摔落在地,气息萎靡,雾气构成的形体边缘不断溃散又勉强凝聚。
赤角双目赤红,怒吼着:“烧光你们!”它双掌猛地向前推出,周身赤红鳞片缝隙间喷涌出灼热的气流!
一条粗壮的火蟒咆哮着冲出,张牙舞爪地扑向最近的两名结阵道士,炽热的高温让空气都扭曲起来。
然而,那两名道士只是冷哼一声,手中法剑交叉格挡,剑身符文亮起,一层淡青色的水波状光幕瞬间展开。
狂暴的火蟒撞上光幕,如同撞上无形的礁石,发出震耳欲聋的爆响!
火焰四散飞溅,却无法撼动光幕分毫。
紧接着,光幕上波纹流转,一股强大的反冲之力顺着火焰逆袭而回!
赤角惨叫一声,双掌鳞片焦黑崩裂,踉跄后退,周身火焰黯淡下去。
荆芥惊恐地缩在沈青囊身后,身上的棘刺根根倒竖,却显得如此脆弱无力。
沈青囊脸色惨白如纸,背靠着冰冷的石台基,巨大的绝望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
他能感觉到那伏魔大阵恐怖的压力,如同实质的枷锁套在颈上,体内的血液都仿佛要凝固了。
完了!一切挣扎在道门正宗的法阵面前,都如同螳臂当车!
他下意识地看向角落——烛瞳!那是他唯一看不透、也隐隐抱有一丝绝望希望的存在!
烛瞳依旧盘踞在角落最深的阴影里。
爆裂的庙门、冲天的火光、纵横的剑气、精怪们的怒吼与惨呼……
这一切似乎都未能让它庞大的蛇躯有丝毫移动。
它甚至没有抬起头。只有那覆盖着深青色鳞片的头颅,似乎比之前更低垂了几分,几乎完全埋入了盘绕的蛇躯之中。
如同风暴眼中唯一静止的礁石,冰冷,沉默,对近在咫尺的毁灭视若无睹。
沈青囊的心,沉入了无底冰窟。
最后的希望……也熄灭了吗?
“哼!顽抗!”玄诚子立于阵眼,须发皆张,眼中厉芒暴涨。
他手中松纹古剑清光大盛,直指庙堂中央,声音如同九幽寒风:“垂死挣扎!”
“诸弟子,引‘天诛剑’,斩妖除魔!”
“天诛剑!诛邪!”
所有结阵道士齐声暴喝,声浪震得残破的庙宇簌簌发抖。
他们手中法诀骤然一变,体内灵力毫无保留地倾泻而出,疯狂灌注于头顶那张巨大的金光符箓巨网之中!
嗡——!
刺耳的嗡鸣声响彻天地!
伏魔阵图中心,金光如同沸腾的熔金,剧烈翻涌、压缩!
一股令天地失色的恐怖杀伐之气轰然爆发!
阵图中心,一柄纯粹由刺目金光和无数细小玄奥符文凝聚而成的巨剑,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缓缓成型!
剑身尚未完全凝实,那森然无匹、仿佛能斩断空间、诛灭神魂的恐怖剑意,已经如同无形的亿万根钢针,狠狠刺向庙内每一个生灵的灵魂深处!
岩狰发出痛苦的闷哼,岩石身躯在金光照耀下竟开始冒出丝丝白烟。
雾绡溃散的雾气被压制得几乎无法凝聚。
赤角周身的火焰彻底熄灭,鳞片焦黑,萎顿在地。
荆芥瑟瑟发抖,身上的藤蔓叶片迅速枯黄卷曲。
沈青囊只觉得呼吸一窒,眼前发黑,五脏六腑都像是被一只无形巨手狠狠攥住、揉搓,喉头一甜,一股腥甜涌上,又被他死死咽下。
死亡,从未如此清晰,如此迫近!
“诛!”
玄诚子须发怒张,舌绽春雷!
他手中松纹古剑猛地向下一挥!
轰——!
那柄悬于阵图中心、凝聚了十余名修士毕生修为和伏魔大阵全部威能的“天诛剑”,终于彻底凝实!
它带着撕裂天穹、审判万物的煌煌神威,化作一道纯粹毁灭的金色洪流,撕裂空间,发出震耳欲聋的爆鸣,朝着无名斋的残骸,朝着庙堂中央所有生灵,轰然斩落!
剑锋所指,正是沈青囊和他身后蜷缩的荆芥!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就在那毁灭性的金光即将吞噬一切的千钧一发之际!
角落里,那片最深沉的、连伏魔阵金光似乎都刻意绕开的阴影,终于动了。
烛瞳盘踞如山的庞大蛇躯,极其轻微地、几乎难以察觉地向上抬起了寸许。
它那颗一直低垂埋入阴影的头颅,终于抬了起来。
动作缓慢,却带着一种无法言喻的、令人窒息的沉重感,仿佛抬起的不是一颗蛇头,而是一座亘古沉睡的巍峨山岳。
那双一直紧闭的琥珀色竖瞳,霍然睁开!
没有愤怒,没有杀意,甚至没有丝毫情绪波动。
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纯粹到极致的冰冷。
瞳孔深处,不再是浑浊的琥珀色,而是燃起了两点极其微小的、仿佛来自九幽深处的金红色火焰!
那火焰跳跃着,无声无息,却让所有看到它的人,灵魂深处都升起一股源自生命本能的、最原始的恐惧!
它甚至没有去看那柄毁天灭地的“天诛剑”,也没有看那些结阵的道士。
它的目光,只是平平地扫过漫天飞舞的金色符箓、纵横交错的剑气、以及那柄正轰然斩落的金色巨剑。
然后,它动了。
覆盖着深青色鳞片的蛇躯依旧盘踞在原地。
只有那条布满新生鳞片的断尾末端,极其随意地、极其轻微地,向上抬了一下。
仿佛只是拂去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
没有惊天动地的声势,没有灵力狂涌的波动。
只有一道无形的、无法用语言描述的“规则”,随着那断尾的轻抬,悄然降临。
时间与空间,在这一刻彻底失去了意义。
那柄凝聚了无上诛邪之力、挟着毁天灭地威势斩落的金色“天诛剑”,骤然悬停!
不是被阻挡,不是被抵消,而是如同陷入了最粘稠、最凝滞的琥珀之中,距离庙堂屋顶仅剩数尺之遥,却再也无法下落分毫!
剑身上流转的刺目金光和玄奥符文,如同被冻结的河流,瞬间凝固!
狂暴的剑气、毁灭的杀意,全部被硬生生“钉”在了虚空之中!
紧接着,更令人头皮炸裂、魂魄冻结的一幕发生了。
那柄凝固的、由纯粹能量和符箓构成的巨大光剑,剑尖开始无声无息地……融化!
不是崩解,不是碎裂,而是如同最脆弱的蜡油遇到了无形的、无法想象的极致高温,从剑尖开始,迅速向上蔓延!凝固的金光如同熔化的黄金,化作炽热的金红色铁水,滴滴答答地向下流淌!
那些构成剑身的玄奥符文,在熔化的过程中发出极其细微、却尖锐到刺穿灵魂的“滋滋”声,仿佛亿万条细小的生命在瞬间被抹去!
熔化的速度越来越快!
转瞬之间,那柄象征着道门无上诛邪意志、凝聚了十余名修士全部力量的“天诛剑”,竟在所有人眼前,彻底熔化成了一滩悬浮在空中的、散发着恐怖高温和毁灭气息的金红色铁水!
铁水如同有生命的熔岩,缓缓蠕动,散发出灼热的光芒,照亮了下方玄诚子那张因极致惊骇而彻底扭曲的脸!
死寂!
绝对的死寂笼罩了一切!
风声、火焰噼啪声、精怪的喘息声……所有声音都消失了。
只有那滩悬浮的、熔化的天诛剑铁水,散发着无声的恐怖高温,以及那令人牙酸的、细微的滋滋声。
玄诚子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如同刷了一层白垩。
他持剑的手剧烈颤抖,松纹古剑几乎脱手。
他死死盯着角落里那片阴影,盯着那双燃烧着两点金红色火焰的冰冷竖瞳,眼珠子几乎要从眼眶里瞪出来,里面充满了无法置信的惊骇和一种源自灵魂最深处的恐惧。
他嘴唇剧烈哆嗦着,仿佛用尽了毕生的力气,才从喉咙深处挤出几个破碎、变调、如同濒死野兽般嘶吼的音节:
“烛…烛龙血脉?!不…不可能!上古烛阴氏……早已绝迹……!”
“烛…烛龙血脉?!不…不可能!上古烛阴氏……早已绝迹……!”
玄诚子那嘶哑变调的惊叫,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在死寂的无名斋废墟上激起一圈无声却剧烈的涟漪。
所有的道士都僵住了,脸上血色褪尽,眼中只剩下极致的恐惧。
手中捏了一半的法诀无声溃散,符箓飘落在地,法剑低垂,剑尖微微颤抖,指向地面。
那悬浮在空中、散发着恐怖高温和滋滋声的“天诛剑”铁水,像一颗凝固的、灼热的耻辱印记,悬在所有人头顶。
烛瞳盘踞在角落的阴影里。
它只是抬起了头,睁开了那双燃烧着金红火焰的竖瞳,随意地抬了一下断尾。
庞大的蛇躯依旧如山般沉默,没有更多的动作。
然而,那股无形的、冻结了“天诛剑”的恐怖规则并未消散,反而如同无形的寒潮,无声无息地弥漫开来,笼罩了整个无名斋的残骸。
空气变得粘稠如胶,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冰冷的刺痛。
空间仿佛被看不见的冰层冻结,道士们惊恐地发现,自己连挪动一根手指都变得异常艰难,体内的灵力运转更是迟滞得如同冻僵的泥浆。
那是一种凌驾于力量之上的、源自生命层次本身的绝对压制!在这股意志面前,他们这些自诩替天行道的修道者,渺小得如同狂风中的尘埃。
沈青囊背靠着冰冷的石台基,玄诚子那声“烛龙血脉”、“烛阴氏”的嘶吼,如同九霄雷霆在他脑中炸开!
烛龙?
烛阴?
那是《山海经》中记载的,视为昼,瞑为夜,吹为冬,呼为夏,不饮不食不息,息为风的钟山之神!
是开天辟地之初便存在的古老神祇!
传说中早已绝迹于洪荒岁月……
他的目光死死钉在烛瞳身上。
那双燃烧着金红火焰的竖瞳,冰冷、古老、漠然,仿佛倒映着宇宙洪荒的寂灭。
断尾末端新生的鳞片,在悬浮铁水的熔金光芒下,似乎流转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比深青色更幽邃的暗金纹路。
一个可怕的念头,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绕住他的心脏——烛瞳的伤,那几乎让它魂飞魄散的反噬…
难道并非修炼化形失败?
而是…某种更古老、更可怕的枷锁?
妖典!
那本妖典!
沈青囊猛地低头,动作因为极度的震惊和急迫而显得僵硬。
他几乎是扑向刚才因剧震而散落在地的破烂册子和那几枚冰冷的玉简残片。
手指因为恐惧和激动而剧烈颤抖,几次都抓不住那些滑溜的玉片。
他粗暴地将册子翻到后面,那些他之前完全无法理解、如同天书般的深奥妖文和扭曲符文,此刻在玄诚子那声嘶吼的“烛阴氏”三字点醒下,如同被无形的钥匙骤然开启!
那些扭曲的符号,那些艰涩的音节…其中蕴含的某种古老苍茫的意志,竟隐隐与身后那片阴影中散发出的冰冷气息产生了共鸣!
他疯狂地拨弄着那几枚散落的玉简残片,试图找到最关键的那一片——记载着著者名讳或起源的残片!
碎片边缘锋利,割破了他的手指,鲜血渗出,沾染在冰冷的玉质上,那幽青的玉色似乎变得更加深邃。
在哪?
在哪?!
他的目光急速扫过地上的碎片。
一块…不是!又一块…只有零星的符文!
突然,他的动作顿住了。
一块只有指甲盖大小、形状极不规则的玉片边缘,似乎蚀刻着几个极其微小、却结构异常复杂的古体妖文!
那文字的形态,与他之前所见的所有妖文都截然不同,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洪荒气息和龙蛇盘踞般的威严!
他颤抖着,用染血的手指,小心翼翼地将这片残玉拈起。
同时,他目光在散落的碎片中急切搜寻,寻找能与这块残玉边缘完美契合的另一片!
找到了!
一块稍大的碎片,边缘的断裂痕迹与这块小玉片严丝合缝!
他屏住呼吸,如同在进行一场关乎生死的仪式,将两片残玉极其小心地对准、贴合。
就在断痕接触的瞬间……
嗡!
一股微弱却无比清晰的震动感从拼合的玉片中传来,仿佛沉睡了亿万年的心脏被血液唤醒了一次微弱的搏动!
幽青的玉质内部,骤然亮起一道极其细微、却纯粹到极致的金红色光丝!
那光丝沿着玉片内部天然的脉络流淌,瞬间点亮了蚀刻在玉片上的那几个微小妖文!
那几个妖文,在沈青囊染血的指尖下,在金红色光丝的映照中,清晰地显现出来。
它们并非通用妖文,而是更为古老、更为神圣的图腾文字,每一个笔画都仿佛蕴含着开天辟地的伟力,带着龙蛇腾跃、日月轮转的苍茫意象。
沈青囊的瞳孔骤然收缩到针尖大小!
他研习古文字多年,虽不识此字真形,但那种贯穿洪荒、凌驾万物的神性气息,与玄诚子嘶吼出的那个名字瞬间重叠!
烛——阴——氏!
妖典的著者…竟是烛阴?
是那传说中开目为昼、闭目为夜的钟山之神?!
这根本不是什么邪魔外道的修炼手册,而是…来自上古妖神的传承?!
烛瞳…烛瞳…烛阴氏…烛龙血脉?!
他猛地回头,看向角落那片阴影。
烛瞳依旧盘踞在那里,庞大的蛇躯如同亘古的礁石。
那双燃烧着金红火焰的竖瞳,似乎穿透了破庙的残骸,穿透了凝固的时空,落在沈青囊手中那两片拼合、正散发着微弱金红光丝的玉简残片上。
它的眼神,依旧冰冷、漠然,如同俯瞰着时间长河。
但在那冰冷的深处,在跃动的金红火焰映照下,沈青囊却捕捉到了一丝极其复杂、难以言喻的微光。
那微光里,似乎有万古的孤寂,有被识破的漠然,还有一丝…如同尘埃落定般的沉寂。
沈青囊的手指还死死捏着那两片拼合的玉简残片,指尖的鲜血在幽青的玉质上洇开一小团暗红。
那缕金红的光丝在“烛阴氏”几个妖文图腾间无声流转,微弱,却像烧红的烙铁,烫穿了他所有的认知和侥幸。
玄诚子面如死灰,嘴唇哆嗦着,却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身后那些道士,更是不堪,有人膝盖一软,直接瘫倒在地,法剑脱手,在凝固如铁的空气中发出沉闷的撞击声。
悬在空中的那滩“天诛剑”熔化的金红色铁水,依旧散发着灼热的高温,滋滋作响,像一记无声的耳光,狠狠抽在每一个道门弟子的脸上。
烛瞳……烛阴氏……
沈青囊的喉咙干涩得如同塞满了沙砾。
他想开口,想质问,想嘶吼,想确认这荒诞到极致、却又冰冷得无法反驳的真相。
但一股无形的、源自生命层次本身的巨大压力,如同万仞冰山,沉甸甸地压在他的胸口,让他连呼吸都变得异常艰难。
他只能死死地、近乎贪婪地看着那双燃烧着金红火焰的竖瞳,试图从那片亘古的冰冷中,再挖掘出一丝一毫的信息。
就在这时,烛瞳动了。
覆盖着深青色鳞片的庞大蛇躯,极其缓慢地舒展开来。鳞片摩擦着冰冷的地面,发出低沉而令人心悸的沙沙声。
它微微昂起头,动作依旧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和威严。
那双金红的竖瞳,不再看沈青囊,也不再看那些如同泥塑木雕般的道士,而是缓缓地扫过无名斋这片狼藉的废墟。
目光所及,是爆裂的庙门碎块,是倾倒的梁柱,是地上散落的、属于岩狰的碎石屑,是雾绡蜷缩在地、气息萎靡的雾气,是赤角焦黑的鳞片和黯淡的眼神,是荆芥身上枯黄卷曲的藤蔓叶片……
最后,那目光落在了沈青囊身上,落在他手中那散发着微光的玉简上,停留了一瞬。
然后,烛瞳做出了一个让沈青囊心脏几乎停跳的动作。
它那覆盖着鳞片的巨大头颅,极其轻微地、几乎难以察觉地,向下点了一点。
幅度小得如同幻觉。
但那动作里,没有恭敬,没有告别,只有一种尘埃落定般的……确认。
仿佛一个延续了万古的、隐秘的仪式,终于在此刻,于这片废墟之上,悄然完成。
紧接着,烛瞳庞大的蛇躯无声无息地向后滑入那片最浓重的阴影之中。
阴影仿佛拥有生命,如同墨汁般迅速蔓延、加深,将烛瞳那深青色的鳞片、那双燃烧着火焰的竖瞳、以及那庞大的轮廓,一点点吞噬、淹没。
没有空间的波动,没有光影的扭曲。
它就那样,如同沉入深不见底的寒潭,悄无声息地消失在所有人的视野里。
只留下那片比黑夜更浓、更深沉的阴影,如同一个亘古的谜题,烙印在无名斋的断壁残垣之上。
那股冻结时空、令人窒息的恐怖威压,如同退潮般瞬间消失。
“噗通!”
“噗通!”
数名早已支撑不住的道士,如同被抽掉了骨头,直接瘫软在地,大口喘着粗气,脸上是劫后余生般的茫然和无法褪去的恐惧。
悬浮在空中的那滩金红色铁水失去了无形之力的托举,“哗啦”一声,如同灼热的岩浆瀑布般轰然倾泻而下,浇在冰冷的石板上,发出更加剧烈的“嗤嗤”声,腾起大股刺鼻的白烟,迅速冷却凝固成一滩扭曲狰狞、反射着暗红光泽的金属疙瘩。
玄诚子身体晃了晃,用松纹古剑死死拄着地,才勉强没有倒下。他失魂落魄地看着那片吞噬了烛瞳的、如同墨染的阴影,又看了看地上那滩凝固的“天诛剑”残骸,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了沈青囊身上,落在了沈青囊手中那两片依旧散发着微弱金红光丝的玉简上。
那目光,充满了无法理解的惊骇,深入骨髓的忌惮,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
他没有再说话,甚至连一句场面话都没有留下。
他只是深深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这废墟中弥漫的恐惧、妖气、血腥和灼热金属的气息全部吸入肺腑。
然后,他猛地转身,用尽力气嘶哑地低吼了一声,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
“走!”
他不再看任何人,踉跄着,头也不回地冲入了外面依旧深沉的夜色中。
那些瘫软在地的道士如梦初醒,连滚带爬地挣扎起来,互相搀扶着,如同丧家之犬般,跌跌撞撞地追随着玄诚子的背影,仓惶逃离了这片让他们道心几乎崩碎的废墟。
脚步声、喘息声、衣袍摩擦声迅速远去,消失在黑暗的山林里,只留下更深的死寂。
无名斋彻底安静下来。
只有地上那滩冷却的金属疙瘩还在散发着余热和微弱的红光,只有篝火残余的灰烬偶尔飘起几点火星。
沈青囊依旧保持着半跪的姿势,僵硬地捏着那两片拼合的玉简。
指尖的伤口已经凝结,暗红的血痂粘在幽青的玉片上,与那缕微弱的金红光丝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诡异而神圣的图景。
玉片冰凉依旧,但那“烛阴氏”三个妖文图腾,却仿佛带着灼人的温度,透过指尖,一路烧灼到他的灵魂深处。
“烛阴氏……”他无声地翕动着嘴唇,念出这个名字。
每一个音节都重若千钧,带着洪荒的尘埃和神性的冰冷。
他缓缓抬起头,目光空洞地扫过这片劫后余生的废墟。
岩狰庞大的岩石躯体上布满裂痕,它半跪在地,用巨大的石掌撑着地面,低垂着头,青灰色的石皮在金红色金属疙瘩的微光下显得异常黯淡。
雾绡蜷缩在角落,雾气稀薄得几乎透明,勉强维持着人形轮廓的边缘,每一次波动都显得无比虚弱。
赤角靠在一根倾倒的梁柱旁,焦黑的双掌无力地摊开,掌心鳞片碎裂,眼神空洞地望着庙顶巨大的破洞,洞外是依旧漆黑的夜空。
荆芥身上的棘刺软软地耷拉着,藤蔓叶片枯黄了大半,它蜷缩在沈青囊脚边,小小的身体还在微微发抖。
精怪们无声地聚集过来,围拢在沈青囊身边。
它们身上带着伤,气息萎靡,眼中充满了劫后余生的茫然,以及一种更深沉的、对未知未来的巨大恐惧和困惑。
它们看着沈青囊,看着沈青囊手中那散发着微光的玉简,目光里充满了无声的询问和依赖。
风,从破庙巨大的缺口灌入,带着山林深夜的凉意和雨后的湿气,吹动着地上的灰烬,吹拂过沈青囊额前散落的发丝。
他缓缓站起身,双腿因为长时间的僵持而有些麻木。
他最后看了一眼那片烛瞳消失的、浓得化不开的阴影。
那里空空荡荡,只有冰冷的石壁和更深的黑暗。
然后,他低下头,摊开手掌。
那两片拼合的玉简残片静静地躺在他的掌心,幽青的玉质,暗红的血痂,微弱流转的金红光丝,以及那三个古老神圣的妖文图腾——“烛阴氏”。
这不再是残卷,而是一把钥匙,一把打开了洪荒之门、却也引来了滔天巨浪的钥匙。
烛瞳走了,留下一个比无名斋废墟更庞大、更幽邃的谜团。
烛阴氏的妖典在手,道门的追杀绝不会停止,甚至……可能引来更古老、更可怕的存在。
他抬起头,望向庙顶破洞之外。深沉的夜幕边缘,泛起一丝极淡、极冷的鱼肚白。
天,快要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