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违的暑假,热气逼人,蚊虫飞舞。
但是疏屬山里仍有好的一面,比如蝉鸣悦耳,树荫微凉;又比如和朋友上山踏青,捕蝶,或是采摘野果和蘑菇,总之有数不清的方法可以抛却令人不快的暑意。
我在那时认识了一个朋友,介于他总是穿着带着猎犬图案的外衣,自称“蜪犬”这种古怪名字也无可厚非。这里我就简称为A。
他总是带着遮阳帽,遮住自己的一头乱发与那双罕见的绿色眼睛。
长袖长裤,哪怕下水玩耍也绝不会脱去。
和我认识的许多朋友一样,他也和其他人般,喜欢在抓到蝴蝶后向我炫耀时带着得意洋洋;也总喜欢捉弄其他的朋友,并一脸无辜地摇摇头,假装毫不知情。
我们最初就是在山涧旁相遇的。
回过神来,便已和他一起爬树摘果子了,那日午后的果子竟然不似往常酸涩。
在暑期悄悄流逝的时间里,我周围的朋友越来越少,所以我便与愿意和我一同在山里玩耍的他变得亲昵了。
很快,我便知晓了他的爱好。
喜爱昆虫的他,总是带着虫箱。里面有数目客观的各种昆虫,像是斑点蝴蝶,紫纹的山蜘蛛,绿蟋蟀等等。对此,我羡慕异常。
有一天,我看见A蹲坐在小溪边似乎正在做什么的样子。
“A!你在做什么呢?”我如此问道。
但是我很快就不再疑惑了。
一枚带血的鹅卵石正击打在一只兔子血肉模糊的后腿上。
那兽腿已然形变,软趴趴地倚在岸边的泥滩上。
而他的虫箱里是另一只瑟瑟发抖的兔子。
A不甚在意地拎起这只残疾的兔子的后腿,像棒球投手一样,轻松地投进小溪里。很快就看不见挣扎的一抹白色了。
“所以,你为什么要这么做?”我很好奇,也觉得惋惜。
他的脸上带着喜悦和神秘感。
“因为,它很开心。这么做的话,它会很开心地接受我的供品!”
谁?我不知所措。
于是作为好友的他,觉得自己是时候分享这份秘密了。
那天,我的鞋底沾上了难以洗去的污泥。
因为我们沿着溪流而上,在后山的山腰处见到了一所破败的小木屋。
我知道这个东西的称呼,应该是“猎人小屋”。我记得有个朋友说是很久以前,猎户会特意搭建一个临时的住所以备不时之需。同时,过路人也可以借用并留下一点点干粮为后来者便利。
“……所以,就在这下面吗?”我咽了咽口水。
“对,它就在这里,不过它喜欢别人叫它神明大人。”
A俯下身来,开始在屋外的木埵旁轻车熟路地翻找了起来。
终于,他递给我一个铁盒子,这个破旧的饼干盒已经剥落了曾经的图案。
我聚精会神地盯着这个东西,等待着给予我的惊喜。
A不再卖关子,打开了盒子,露出里面的神秘存在。
------------一条幼蛇。
它的鳞片色泽灰暗,带着疤痕,就好像在地下埋了很久很久。
但是灵动的蛇瞳带着诡异的神采,就和它的牙一样在阳光下泛着琥珀色。
这是一只也许很奇特,但是对我来说还不算过于惊喜的蛇。
“这就是神明大人?”我问道
“没错。”A很是得意地炫耀着。
“而且神明大人很厉害,告诉了我许多的秘密,所以我才可以抓到那么多的虫子。”
“他继续说道,随后又补充道:”现在只有我可以听见神明大人的声音哦!”
“听起来真强啊。”我附和道。
“想不想要我告诉你一个秘密?”A似乎准备循循善诱。
“……可以吗?”我回道。
“当然没问题,我们是好朋友嘛。”
“所以……嗯,你知道D吗?她是个糟糕透顶的女孩,她最喜欢骗男生了。”
“被骗的蠢货还不停地围着她转。”A如此说道。
不对吧,我明明记得D并不是他口中的这样。
没错,D就在我所在的学校。她是品学兼优,而且文静异常的女生。没有任何不良的风言风语,甚至她的同桌都说过,自己从没有看到过她书包里除课本和文具以外的东西。
绝对是个单纯的女孩。
这就是我知道的事实,而且,我打算……
“不可能,我觉得你在骗人。”我有些气愤。
“D撒谎成性,根本不值得交心,她就是这样一个卑鄙的人。这都是神明大人告诉我的。”
“都说了,你就是在骗人。你的幼蛇也都是骗子。”我不接受对我暗恋的女孩如此诽谤。
我气愤不已,转身就走。一步,两步,三步,四步。
A君似乎看出了我的愤怒,连忙追了过来。
“等一下啊!这是真的,别不信啊!”
于是我加快了脚步,并打算赌气不和对方说话,至少三天。
而我的暑假也到头了。
重返校园的第一天。我发现了一个绝望的事实。
那个女孩有着不止一个男朋友。
就在当天早上,我把告白信偷偷放进她的鞋柜内,而当我放学后心怀希望地去往信上约定的校园后山时,突然发现她和另一个爱慕他已久的男生已经相谈甚欢了。
我本打算垂头丧气地离开,但是心里依旧带着几分微末的希望便逗留了一会儿。
结果,在那个男生离开后,不一会儿,一个高年级的英俊学长也来与她“相会”。
听着他们的甜言蜜语,我愈发感觉难受和滑稽。
最后默默地走回家去。
周末,我把事情告诉给了A。
心里的某些想法完全拗传了过来,一种幻想破灭后的失落愈发浓重。
A一副理所当然的表情:“对吧?没错吧。D就是那种女人,不要以为自己的真心能打动她。哪怕她在学校里扮演得再好,也掩盖不了她的本性。”
“就,就算是吧……”我如此答道。那种失落挥之不去。
A君把自己的虫箱递给我看,脸上很是平静:“那么-----要不要和我一起上贡?就是给神明大人祭品。”
“神明大人非常乐于助人的,只要你愿意给它祭品,它就一定会给那个伤了你的心的女人一个教训。”A君开始撺掇我。
我本想立刻出言拒绝,可是话到嘴边却想着“给那样的女孩一点教训并不算什么吧?毕竟让她知道自己的行为是错误的,这根本是她应得的。”
“知道了……那,我愿意。”于是顺势答应了。
A兴奋异常,或者说,有点超出我的预计。
不,那不是听到朋友愿意和自己分享秘密时的喜悦,而是一种更加复杂的……功利性的狂喜。
我和他很快就找到了猎人小屋旁的铁盒子,而他迫不及待地打开了盖子,请出了“神明大人”,那只灰色的幼蛇。
“对,就是这样……献上那个吧,没错,就是那只东西。”A告诉了我最佳的祭品选项。
--------------我的宠物狗,阿凿。
我们家世代圈养着看家护院的猎犬,而阿凿则是我最亲近的一只血红色细犬。它已经很年长了,曾经是长辈们外出秋猎时的帮手,最近不太喜欢嚼劲十足的狗粮了。
我特地回到家里的犬舍,耐心地和对方解释了起来。
“……就是这样,我想要把你当作祭品,可以吗?”
“不要。”阿凿没精打采地回道,耳朵耷拉着。
“也是,我也很喜欢你……那,我可以用其他小狗作为祭品吗?”我不依不饶,手心里那颗石头纂出了汗。
“不可以,大家都是一家人。”
“但是,你看那里,院子外,那片田野里的那颗树了吗?”血红细犬将狭长的犬齿露了出来,头摆向铁网的外面。
我看见了那颗树,树荫很大,但是我从没在那里待过。
“树下有三只幼狐,你把其中之一拿来作就好了。”它继续说着。
“欸?可是……它们还那么小,也太可怜了吧?”我怔怔地望向那里。
“没关系,我们细犬很久以前就以帮助人们猎杀荒野上的野兽为责任,现在,你只是帮不想走动的我完成了这个任务。”它跺了跺脚,舌头舔了舔鼻子。“去吧,把它的腿打折,用作祭品吧。”
结果是做了。
我把一只幼狐扔进了山涧的下游。
那之后的三天,什么也没发生。就好像一切都没有改变,我的所作所为毫无意义。
那个女孩依旧在某天放学后和她的男友们“相会”。
“为什么没有效果?”我有些难以接受。
阿凿说:“也许那个所谓的神在骗你吧。自称为神的东西总是以为自己能做到很多事,知晓很多事,但事实上,它们也不过是具备七情六欲的野兽罢了,因为妒恨而残害同僚,因为不甘而盗取珍宝,因为欲念便会去欺骗他人,我曾经见过很多,已经不会感到意外了。”
我有些怀疑阿凿的见识,不过他的年龄应该比我都大,见闻或许并不是信口胡说。
“这样吧,我最近也会去见见老朋友,顺便好好向你解释一遍。”
打了个哈欠,血红细犬缓缓起身,抖了抖浑身毛发。
之后,我把自己的愤怒告知了正待在山涧岸边玩水的A。
“除了弄脏了我的手外,什么也没发生。”
“果然!它就是骗子,什么神明,根本就什么也做不到!”
“不对,那不是神明大人应有的作为。”
“不对,你根本就没有按照我说的,给神明大人献上祭品吧。”
“说到底,是你自己的失误。如果你献出了那只血红犬,就一定会有惩罚降临到那个女孩的头上。”
A郑重地说道。他的表情似乎不容辩驳。
而且清澈的河水反射着水下的景象,我恍惚中看见他的裤腿下裸露的浓密毛发,宛如兽类。
“但是神明大人很宽容,你还有一次机会。重来也不迟,神明大人说了,它这次一定要那只血红细犬。”A严肃的口吻回荡在山涧内。
“那是不可能的。”
我回答道,并将一只踏入山涧的脚抽回。
向后退去。
“因为-------已经没有什么神明大人了。”
“他告诉我了哦,就在我来找你之前。”
我很开心地看到A脸上第一次露出的无辜,一头雾水的表情。
“是谁?”A无法理解发生了什么。
食指向上指去,缓缓移动到头顶。
A愈发迷茫了。
猎人小屋的屋檐上钻出了不规则的影子,像是浓稠的墨汁一样滴落在阴影里。
阿凿伸展着四肢,将脑袋率先露了出来,缓缓直立,居高临下地看着A。
随后是祂口中锋锐的,超出身长的狭长獠牙,轻易就切开了落足的木头。
祂开口:“都被杀掉了。”
祂把头放低,视线不断下沉,直到獠牙几乎架在A的脖颈上:“自天帝绝天通地以后,这片土地便已经不承认旧日的神明了。”
祂的牙齿切开了对方的皮肤,血从中渗出:“人与神再无纠缠,人无法去往神的居所,神也不得离开自己的领域,而违背者,身死道消。”
小屋后,一头野猪挺着肥壮的身子走了出来。
祂满嘴流涎,豆大的眼珠一眨不眨地瞪着A。
“难得的猎物,我们很久都没有饱餐一顿了。”
婆娑树影后,九只蜥蜴分别喷吐红色与蓝色如火般的舌头,一边重复着同样的词语。
祂们说:“跑吧,跑吧,跑吧,跑吧,跑吧,跑吧,跑吧,跑吧,跑吧。”
硕大的猫头鹰突兀地降落在空地之上,无形的气浪卷起尘土。
黝黑的巨蛇缓缓钻出,在铺盖于小屋进门处的草垫上缓缓直立,隐没在灌木丛的身体不知有多长。
身形矫健的野猫悄无声息地从A的身后接近,身上舞动的毛发像是燃烧的紫焰,又像是狰狞的犄角与鳞片。
“天帝觉得差遣神坻实施这样的惩罚不妥,所以则将我们这些害兽从九幽招来,巡视这片土地。”
阿凿继续开口:“我们达成了约定,只要猎杀了共计九十九只试图踏入人间,违背戒律的不敬之神,我们就会获得自由。”
九只蜥蜴瞪着竖瞳,一字一顿地说道:
“那试探者”
“前来”
“对他说”
“你”
“如果是神的儿子”
“就吩咐”
“这些石头”
“变成食物吧!”
“阿门。”
“所以作为那不敬之神的耳目,你就回归到旷野中去吧。”阿凿如此宣告。
来自山海经中记叙的鬼国异兽,蜪犬,发出了一阵近乎哀鸣的犬吠。
A消失了,就像山涧起雾后残留在树叶上的露珠,蒸发了个干净。
只留下他的遮阳帽和衣物。
我有些怅然,有些落寞地看着掉在地上的残余物。
“该死的!该死啊!可恶!我好不容易才从鬼国逃出来……”那只灰色幼蛇逃出了盒子,蜿蜒着身躯,在地上匍匐着前进,这才是它本应在地上的模样。
野猫很优雅地挡在了它的去路前。
幼蛇仍在念叨着:“差一点就成功了……”
“貳負,你还是这么令人厌恶。”猫的利爪刺穿了幼蛇的身体。
“不要!猰貐,求求你看在我们曾为天神的份上.......”
“老实说,我真的不想吃你。”有那么一瞬间,我似乎见到猫的头部化作了一张峥嵘的鳞兽,就像传说中的龙。
“发发慈悲......救命.......”
“发发慈悲........”
“慈悲.........”
猰貐用爪牙一点点撕碎了自诩为神的野兽。
“能不能分我一点?”肥头猪哼哧哼哧地舔着嘴唇。
“封豨,我们说好了,这次的猎物属于猰貐。”同为贪婪残暴的害兽之一的修蛇吐了吐信子。
“而你。”阿凿望着我。
“下次别被骗了,总是和奇怪的家伙来往,迟早会犯下大错。记住,让我带你回头。” 阿凿走出阴影,又变成了一只细犬,耷拉着耳朵,无精打采。
“.......果然是这样吗,怎么可能存在神明啊,那种不合逻辑的东西。”我很失望地继续说着:“明明没让那个女孩尝到苦头的说。”
“孩子,我能够实现你的愿望。” 猰貐从蛇的残尸上抬头,舔舐着血淋淋的嘴唇,侧目看向我。
“但是这个家伙可不够。我还需要其他的贡品。”祂那宛如龙的竖瞳中倒映着我手里的石头。
黄昏时,另外两只狐狸也顺流而下,不知所踪。
一周后,那个玩弄大家的女孩出了车祸。
虽然仅仅是和电动车相撞,但是也让她得了轻微脑震荡,不得不请了半个月病假。
我走在田间的小路上,血红犬跟在我身旁。
我踢开一个小石子说道:“切,好小气。我是说那只猫。”
“凑合吧,毕竟也不能做的太过火。”阿凿回答道。
“不过总而言之,我还是得谢谢你,阿凿。”
我从书包里拿出了我托住在大城市的亲戚邮寄的牛肉干,虽然味道很淡,但是狗狗也可以吃。
“这是谢礼,毕竟你帮了我。”
“闻起来不错。”血红犬闻到气味,摇起了尾巴。
它扯烂包装纸,嚼了一根,津津有味地评价道:“我更喜欢辣味的。”
“那剩下的,我就倒进河里吗?”我问道。
“说什么呢,羿?全部给我就行了。”它继续埋头吃着。
我的夏天也结束了。
猰貐、凿齿、九婴、大风、封豨、修蛇,皆为民害。尧乃使羿诛凿齿于畴华之野,杀九婴于凶水之上,缴大风于青邱之泽,上射十日,而下杀猰貐,断修蛇于洞庭,擒封豨于桑林。 高诱注:“凿齿,兽名,齿长三尺,其状如凿,下彻颔下,而持戈盾。---《淮南子》
海内北经 鬼國在貳負之尸北,為物人面而一目。一曰貳負神在其東,為物人面蛇身。蜪犬如犬,青,食人從首始。---《山海经》
海内北经 贰负之臣曰危,危与贰负杀窫窳。---《山海经》
颛顼生老童,老童生重及黎。帝令重献上天,令黎邛下地。---《山海经》
乃命重黎,绝地天通,罔有降格。---《尚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