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鱼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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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2.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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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东海上的一座小岛长大,岛上只有十来户人家。同龄人不多,无月算一个。

 

  小时候大人做主给我们定了娃娃亲,在十七岁那年便要成亲。可婚礼当天无月杀了所有人,包括他自己的家人。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做,做这一切的时候他看起来很冷静。

 

  虽与父母兄长逃过一劫,无月却穷追不舍。母亲崴了脚,我们不得不藏身于山崖下的一个山洞中。我还穿着嫁衣,手上带着他拜堂时送我的玉镯。

 

  恍惚觉得这一切一定是场梦,可我一路上都在拧自己的大腿,试图醒过来,却除了痛还是痛。

 

我们在山洞里待了三天,父亲和哥哥会在夜里出去找吃的。可食物越来越少,他们出去的时间越来越长。

 

  第四天,哥哥说他找到一条渔船,我们可以乘船离开岛上。夜幕降临,我们小心翼翼地出去,可是在路上还是碰见了无月。他手里拿着那把屠戮所有人的刀,在船边等着我们。他看向我的眼神还是一如从前般深情。

 

  哥哥和他撕打在一起,可毕竟体力有限,很快,他用刀刺穿了哥哥的身体。只见哥哥从他身上滑跪下去,母亲被吓晕了。他刚要抬脚向我们走来,哥哥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他的腿拖住。他停下来,还是深情地看着我,嘴里好像在说着什么,但我怎么都听不清。只见他再次挥起刀向哥哥的后背刺去,哥哥停止了挣扎。

 

  我跪下来向他求饶,请他放我的父母。一生倔强高傲的父亲也跪了下来,请他放过自己的妻女。

 

  我说了很多话,到最后,喉咙都哑了。他只是静静看着我,嘴里还是说着话。我顾不及看清他的嘴唇,便跟着父亲朝船边跑去,无月紧跟着我们。快到船边的时候,父亲对我说:一定要带着母亲逃出去!说完他捡起一根木棍,决然转身去跟无月决斗。

 

  我不敢回头看,只搀扶着母亲的身体,一直往前跑。感觉跑了很久,可回头一看,才走了一点儿距离。父亲倒在地上,他的脸上都是血,眼睛怒睁着。我一下腿就软了下来,好像融化在沙滩上了。

 

  无月走到我面前,嘴里还是在说话,但尽管离得很近,我还是听不清。

 

  母亲不知道什么时候清醒的,我还没有反应过来,一下子被她推开。我踉跄了一下,等再抬头看去时,只见无月将母亲的身体刺穿。我张嘴喊着母亲,可我连自己的声音都听不见了,耳朵像是被什么堵住似的。

 

  无月将刀拔出,母亲倒在沙滩上。他像随手丢掉一条软瘫的鱼,向我走过来,我想转身逃跑,可我的腿不听使唤,只能看着他一步步逼近。他还是在说着什么,他的嘴型张得越来越大。一阵风吹过,堵住我耳朵的那坨东西好像被风掀起,我渐渐能听到海水碰撞礁石的声音,风的声音……和无月的声音。

 

  他说:

 

  桑桑——醒来!

 

  桑桑——醒来!!

 

  最后,他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嘶吼着:

 

  桑桑———醒来———!!!

 

  我哆嗦了一下,蓦地睁开了眼睛。我全身好像被火烧似的疼痛,眼睛睁着,却什么也看不清。

  有人在摇晃我的肩膀。

 

  视线清晰后,我看到了无月。这里是个山洞,我正躺在他的怀里。他跟我一样穿着红色的婚服。刚才他冷漠凌厉的眼神消失不见,换来的是焦急的神情。刚刚那一切,是一场梦吗?还是,现在才是在梦里?

 

  我想逃跑,可我浑身都没有力气,我没有力气回想,也没有力气质问他。

 

  我听见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接着他将我抱得更紧,不顾一切嚎啕大哭起来。

 

  平静后,他问我要不要喝水,我点了点头。

 

  他一边把水递到我嘴边,一边说:慢点,一点一点喝。

 

  他的声音很轻,变回了那个温柔的无月。

 

  那个与我一同长大,一同约定要到外面的世界看看,登门向我父母求亲,拜堂时将玉镯戴到我手上的明朗少年郎。

 

  他是我的夫君。

 

  可是——

 

  回忆像汹涌的潮汐般向我袭来。

 

  我们成亲那天,岛上的人们都沉浸在这桩青梅竹马结合的喜悦之中。我盛装打扮,穿上自己绣的喜服,在家里等无月来接亲。父母和哥哥在忙前忙后地布置。

 

  母亲偷偷地掉眼泪,父亲说:哎呀,这大喜的日子,哭什么呀?

 

  母亲抹了泪,说:我高兴。

 

  哥哥也来安慰母亲:娘,您就放心吧!无月也算是你们看着长大的,他不敢对小妹怎么样的。再说了,都还是一个村的,要是无月那小子欺负小妹,我定不饶他。

 

  母亲喜极而泣,笑着揪哥哥的耳朵:你这孩子,说什么呢!

 

  嘻嘻闹闹中,我听见锣鼓声越来越近。

 

  接亲队伍到了,无月背着我,一队人浩浩荡荡地往喜堂走去。

 

  拜完堂后便被众人推进了喜房。揭了盖头,喝了交杯酒,我们便坐在床边面面相觑。

 

  外面传来吆喝声和酒坛打碎声,无月笑着说:许是那帮小子喝多了闹着玩,别管他们。

 

  可是酒坛摔碎的声音越来越密集,还不时传来桌椅碰撞的声音。无月安抚着我,说要出去瞧瞧,叫我留在房间里等他。

 

  过了一会儿,外边传来一阵阵嚎叫声,很是瘆人,我开始不安起来。

 

  刚想要往外走,无月忽然推门进来,他身上沾了血,手里正拿着一把刀。

 

  我还没反应过来,无月拉起我的手就往外跑。

 

  一出房门就看到了院子里一片狼藉,刚才在喜堂起哄的村民们倒在血泊里。断肢残骸在地上散落着。

 

  我的脑子一瞬间空白,耳朵也鸣叫起来。我边跑边在人群中寻找父母和哥哥,最终看到他们躺在大堂中央。他们脸上布满惊恐,没有说话,也没有动弹。

 

  身后的海盗穷追不舍,我的身体不受控制地一直往前跑。无月不曾松开我的手,他的肩膀在流血,顺着胳膊流到我的手掌。

 

  我们一直跑到悬崖边,再无路可走。为首两个留着络腮胡的头领吹着口哨,领着一队十几个人的海盗,一步步向我们逼近。

 

 无月握着我的那只手在抖,我望向他,发现他也在看着我。他的眼神很无助,一个时辰前那里还是喜悦和温柔。我的眼眶渐渐湿润,抑制不住地颤抖起来。

 

  无月说:桑桑,我们一起跳下去吧。

 

  我点了点头,我们牵着手,转身向崖底一跃而下。身后传来海盗怒吼的声音,风呼呼地灌进我的耳朵和眼睛。我眼前一片黑暗,生死交错中只感受到无月手掌的温度。渐渐地,我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我们跳下山崖后,掉进海里。无月将我救起,藏身于这处洞穴之中。

 

  无月说我昏迷了三日,一直在发烧。

 

  我终于能发出声音了,大哭起来。

 

  无月抱着我,手掌在我的额头摩挲着,嘴里一直在呢喃:我在!我在!我会一直陪着你。

 

  不久后,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从洞口走了进来。他递给无月一颗珍珠:人鱼之泪,服下可镇定心神。

 

  无月接过放到我嘴边,说:桑桑,将它服下,吃了药,你就能好起来了。

 

  我将珍珠吃了下去。等再次醒来时,身体完全不难受了,只感觉脑目清明,此后,那些噩梦都不能让我惧怕了。

 

  我跟无月说了我做的那个梦。他听了居然没有一点诧异。

 

  无月将这几天的事情告诉了我。他说:你一直昏迷不醒,还好几次没有了气息。这时一个老人出现,告诉我,你是被梦魇里的人困住了。只有去到你梦里杀光那些人,你才能醒过来……

 

  我想起梦里那些可怕的景象,仍然感到无比痛心。可一想到,无月为了将我从梦魇中救出,亲手挥刀向自己的亲人和挚友,必定经历了比我更甚百倍的痛苦挣扎。

 

  我哭着跟他说对不起,他只是一直说:没事……没事的。桑桑,你要是死了,我也活不了了。

 

  第二日,我们回到了村里。海盗已经离开了。

 

  村里被洗劫一空,喜堂里,尸横遍地。我们一同修了坟,亲手埋葬了至亲挚友。

 

  在我以为一切终于尘埃落定后,无月病倒了。

 

  他手臂上的伤一直没好,夜里忽然起了高烧。我束手无策,只身寻回崖底山洞里,想找到那个老人,求他赐我一颗人鱼泪。可我找了一夜,也没见到他。

 

  无月高烧的第三天,我给他擦身子时,发现他的腰部和腿上出现了鱼鳞一般的痕迹。他烧得越来越厉害,那些鱼鳞也渐渐有了形状和纹理。

 

  第四天,无月的烧退了。我问他有没有觉得不舒服?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皮肤,说:没有。

  他好像早就知道自己身体发生的异状。

 

  他用深沉的眼神看着我,说:桑桑,你害怕吗?

 

  不怕。我摇了摇头。

 

  一条鱼翅状的红色纹理从无月的背部延伸到腰肢,腰以下皮肤被青黑色鱼鳞覆盖。他身上皮肉渐呈白玉色,一层水膜若隐若现。

 

  那个白发老人又出现了。原来他们在崖底的时候做了一个交易,他救我性命,条件是无月要帮他去东海之墟取人鱼龙纱,因此他要变成一条鱼。

 

  十日后,到了无月离开的日子。我看见他的双脚幻化成鱼尾,以飓风之势,消失在茫茫大海。

 

  我的时间过得越来越慢,每一天都愈发地煎熬。终于到中秋月圆之夜,无月归来。他身上的鱼鳞越发密集,刚回到陆地上时,差点儿连路都不会走了。

 

  在陆地上时,无月与人无异,只是常常说自己很渴。到了海里,他可以幻化出尾鳍。但每天都得去海里泡一个时辰。

 

  有时我会陪他一起到海里泡着,有时我们牵着手一起往海底潜去。有时觉得,我们就这样自由自在生活着,也挺好。

 

  但无月需要泡在海里的时间越来越长。我预感有一天他会永远地离开我。漫长孤寂的岁月里,我无数次向海神娘娘发愿,祈祷她能将无月留在我身边。

 

  不久,无月救了一艘商船。见是屠村的那群海盗,无月以一己之力,让他们尽数葬身东海。

 

  商队上岛时,足足有十余人。我站在远处,直到无月从人群中踉踉跄跄走出,才冲上前去扶住满身是伤的他。

 

  商队为首那个人张潮,他的妻子如兰是个医女,幸亏她,无月才能捡回一条命。但她无法医治无月的人鱼异症,无月伤好后,还是每天要去海里泡着。

 

  商队在岛上修整了一月有余。一日,无月让我跟着商船一起离开。

 

  他说:桑桑,冬季到来之前,我就得去东海之墟了。可你不该一直被困在岛上。老头说十年后我就能回到陆地生活了,这十年,你跟着张大哥他们出去走走吧。我会一直在这里等你。

 

  于是我跟着商船离开了。我去了很多地方,见过茫茫雪原也见过荒芜大漠。我学会了写字和治病救人,成了一名医女。

 

  我常常在想,跟无月见面究竟会是何种光景?我要从哪里开始跟他讲述我十年间的所见所闻呢?

 

  十年后,恰逢清军入关。张潮如兰夫妇一同随我回岛躲避战乱。我们船上还带着一百多号难民。

 

  可直到第十一年,无月还是没回来。这是他第一次对我失约。

 

  此后,一年又一年过去,无月是否还活着,抑或已经把我忘了,无从得知。

 

  但我一直在等他。

 

  直到我年逾半百,生了一场大病。恍惚间想起那短暂相依为命的日子,像是做了一场酩酊大梦,一身衷情不由己,终是两厢遗憾。

 

  临终之际,我交代如兰,定要将我的骨灰撒于东海。

 

  或许,我就能见到他了。

——

  

  寒冬已过,暖春来临之际。东海之墟的人鱼族,开始向不同的海域迁徙。

 

  其中一只背有红翅的人鱼如往年一样,朝着记忆中的海域游去。他不知道为什么每年都要回到这个地方,只是冥冥之中觉得有什么人在等他。

 

  他在礁石上凝视着村里的某个角落。这里从什么时候开始有灯火的呢?今日的灯火好像格外地亮呢。

 

  很长一段时间,他都不曾注意过这些东西。

 

  第二日,有条船在清晨离开村庄,向深海漂去。船上到处系着白色绸带,一张白色招魂幡上写着个大大的“奠”字。

 

  他跟着这条船走了很久。只见船上一位全身穿着白衣的老妇将抱着的坛子打开,从里面抓出一把一把的灰,向海面撒去。那黑色的灰被风裹挟着,冲上云霄又落回海面,然后随波飘向海底。

 

  一日,他在海底见一小光点,游近一看,是颗人鱼泪。他鬼使神差地将它吞了下去。不久,耳边传来一位少女清脆的声音。

 

  无月。

 

  无月。

 

  无月。

 

  声音中时而夹杂着波涛声,时而是树叶婆娑声,时而是节日祭典时的伴奏一般吵闹,但又转瞬即逝。

 

  渐渐地记忆开始苏醒。

 

  我叫无月,原本是个人类。我还有个妻子,叫桑桑。成亲那日,亲人挚友一夕之间死于盗贼刀下。只剩我与她在岛上相依为命,可我变成了人鱼,寒冬来临之前,不得不离开这片海域前往东海之墟。无论我多么不想离开,身体总会控制不住向深海游去。人鱼的生理记忆,操控了我的身体。

 

  我不忍桑桑一人守着这孤岛。这座岛上,什么都没有,只有一座座我们亲手堆起的新坟。少时桑桑便很胆小,老人们说后山有妖怪,她都会吓得不敢出门。可她要在岛上独自等待随时会变成怪物的我,若终有那一日,她该有多害怕啊?

 

  在离开之前,我跟她说十年后我就会变成人类,到那时,我便能回到陆地生活。从小到大,许是没有对她食言过,她对我的话深信不疑。

 

  我跟那老头根本没有什么十年之约,我只希望她能好好活着,然后用十年的时间将我遗忘。

 

  离开那天,我没有来见她,只是远远跟随着商船,直到她消失在东海的尽头。此后,我漫无目的地游荡,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开始丧失了时间感,也慢慢遗忘了人间的事情。

 

  而人鱼之泪,可镇凡人心神,除去梦魇,亦可唤醒人鱼所执之念。

 

我想起了一切。

 

  生命向来抵不过时令轮回,我也无能为力于命运荒芜,我曾差一点就碰到月亮了,而今心知再难万全。

 

  桑桑。

 

  桑桑。

 

  我的桑桑,从此便要长眠于东海。

 

  而东海,便是我因她亘古伫立的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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