猼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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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二公子
2024.12.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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镇上有玉养人的说法,每逢佳节,当地富商大贾都要摆出奇珍异石,宴请邻里老少家中一聚,讨个宾客盈门的彩头。玉石越是罕见,来客也就越多,商人暗中较劲。久而久之,就生出了“斗石”的传统。这其中最出名的当数一位姓娄的玉石商人,当地人尊称他一声娄老。只是脾气怪异得很,喜欢往僻静处去,有谣言说他是从西边山头里钻出来的玉,化了形。

 

斗柄回寅后祭过灶神,几大富商张罗起斗石宴来,名片纷纷洒落,插进有头有脸人家的门缝里。没被邀请的泼皮癞头发起癫,竟吆喝着下注,赌娄老今年要哪家遭罪,引得走南闯北的行商纷纷驻足,一时间,流言蜚语赛过迎春的雪片。

 

这种博眼球的场面我见惯了,软硬兼施轰走最后一批商人后,我随着那几个泼皮绕去娄老家的后院,见他们嬉笑分了灶糖,转眼又是家丁的模样。今年的雪比往年大些,拂去肩头的薄雪,又剩下一层冰碴儿。我眉间阴翳,没去接娄老递过来的屠苏酒。

 

“巡逻的人手不够,老夫自作主张把您请过来,实在形势所迫。”娄老笑眯眯把酒壶往我手里一塞,乍一听颇为客气。小镇的治安不在公堂管辖范围内,岁旦职守的人寥寥无几。我是公堂挂名的探子,捡到我的阿婆去世十年,无家可归便留在镇中瞧斗石宴的热闹,被娄老在家门口赌了个正着。如今这初娄家自导自演的闹剧,能唤起不少行商的好奇。看来今年娄老也要加入这场斗石宴了,只是他打算拿什么珍宝来艳压群芳呢?

 

我有些好奇,抵不住娄老的热情,随他进了堂屋,险些被张牙舞爪的兽吓得绊住脚。细看这竟是一幅画,画中九尾四耳的妖兽盘踞在巨岩上,足下踏裂的碎石透出青绿色。我恍然大悟,这是一块玉石。行商之人,总要有些能守住自己财宝的信仰。

 

“这《猼訑》花了不少工时,为的就是它在斗石宴上助老夫出彩。届时劳大人费心,等宴会一结束,老夫一定带厚礼去公堂谢过。”娄老眼角抖了抖,从袖中掏出一叠钱来。我接过钱道谢:“职责所在。”又忍不住又看了一眼画,栩栩如生。我耐不住脖子上的玉石发烫,急匆匆背身离开,挥之不去的是妖兽仿佛要扑将过来的影子。

 

 

 

斗石宴当日,待宾客临门,人马里三层外三层把娄家围成铁桶。《猼訑》被盗的消息传来时,我着实吃了一惊,手中把玩的玉佩磕在锁骨上,方才回过神来。比起疼痛更让人毛骨悚然的,是府内外皆称这画不翼而飞的供词。难道这画中的猼訑当真活了起来,自己跑出娄家,在众人面前神不知鬼不觉的消失?

 

娄老痛心疾首,狠狠跺了下地板:“大人有所不知啊,还没等老夫命人把画取来,这画就消失不见了!”我几近气笑了,把手下人唤来细细审查了一遍,竟无一人偷盗。事到如今,过错在我,娄老只要有心对簿公堂,就能轻易把我拉下水。我忽然想起那日,娄老承诺我事成一定去公堂厚谢,像是一道催命的符咒,更觉得脊背发麻。

 

娄老偷瞄了半晌我手中摩挲的玉佩,体恤道宽限我十日,寻找《猼訑》下落,字里行间都是要我用玉佩讨他的好。我冷哼一声甩袖而去,唤来家丁使女,问了半日却毫无线索,就连史书中对猼訑一物的记载,也只寥寥几笔。“基山有兽焉……其状如羊,九尾四耳,其目在背,其名曰猼訑,佩之不畏”,意思是说猼訑,酷似羊,九尾四耳,背后有一只眼睛。记载出自《山海经》,沧海变桑田,就连基山的地点,如今都有很多种说法。线索在这里中断了,我摩挲着手中的玉佩,纹路攀附而上,状似长着九条尾巴的狐。九尾……九尾四耳……一个大胆的想法猛地在我脑海里升腾。我直直站起来,将玉佩对准阳光,被磨损的纹路登时清晰了不少。四条弧线划痕一般,分列盘羊角两侧。原来我的玉佩上的雕刻是猼訑,他正对着我,也让我忽略掉最明确的特征——猼訑背后的那只眼睛。我的身世,与猼訑有关?

 

我连夜撞开了阿婆家的大门,在蛛网密布中翻遍所有可能有关联的东西,却只剩冬夜的寒风,吹开我的衣衫。我坐在廊檐下看月亮,又圆又大,基山的月亮也是如此吗?我不禁去想,又东三百里,曰基山,其阳多玉,其阴多怪木。有兽焉,九尾四耳,背后有一只眼睛……功夫不负有心人,翻找下来,我手中多了一本县志。相传有村民在箕山下目睹彩云缭绕之景,山麓越长越高,直到鸡鸣时豁然停止,故而山上修有神祠,供百姓祭拜。

 

我顾不上风雪,连夜赶往陵城。几年前这里走山,阿婆说捡到我时,身上唯一能证明身份的,只有这块玉石。走山,直白称作山体滑坡。而箕山之名取自箕宿,由四颗星组成,对应四座山峰,箕山为其中一峰。山毁人亡,后世难以窥见原貌,自然不能用眼睛找。至于我的玉佩为何入了娄老的眼,自然是因为它的价值。此玉名为泰山玉,有安如泰山之意。汉武帝封禅泰山时,对顶峰的立石顶礼膜拜。民间也有泰山巨石自燃,汉亡之兆的说法。阿婆说那日山毁,遍野无一活口,我能活下来,已非寻常人。

 

 

 

越临近山口,我锁骨处的玉佩光芒越盛,我知道我走对了路。为避开口舌是非,我索性将它收入腰间香囊中。天光溢出山道下的峡口时,我终于看到了事先联系好的向导在远远向我招手。一夜的奔波使我饥肠辘辘,体力几乎到了极限,却还是忍不住惊叹山道奇观。高耸的山如剑门,直扼陵城咽喉。彩霞临空降下,堆积在关隘口,仿佛一道金锁。向导不是当地人,用官话与我攀谈起来,他慨叹荒凉的地方,景色最是壮观。听到的消息越多,我心中反倒谜团重重。既然当地产玉最为出名,那为什么不见人烟呢?说话间,我跟随他转过一角,一座祠堂赫然倒挂在面前。

 

县志中记载的鸡鸣神祠!我大惊,这才发觉彩雾已经散去,祠堂正中的九尾狐背对我舒展身体,半妖半人,鲜活得不似雕塑。向导伸手拦下我,示意我不必祭拜。“村中人将九尾狐视作神仙,保佑他们采矿时不受迫害。”他一边说,一边示意我赶路。进山的过程变得格外漫长,我总觉得有视线在打量我。从吊桥上再看那座九尾雕像,香雾又遮住了她的面庞。“九尾狐有保护矿脉的作用?”向导看了我一眼:“这些年玉石矿脉衰颓,鲜有人进出村庄,或许村人是想剑走偏锋,祈求神迹吧。”他想了想又补充道:“进了村后你少打听,这村子邪乎得很,各个封建迷信,犯了忌讳指不定要掉脑袋。”一句话,把我想追问神迹的嘴堵得严严实实。走过吊桥,穿过几片杂草后,视野骤然开阔起来。午时日头正晒,玉石矿工们成群结队,浅浅一汪脏水被刨得沙石飞扬,向上可见瀑布几丈宽的痕迹,足以想象古时九天银河飞流直下的壮观。一路上与向导描述的荒废相差无几,我再看不下眼,沉默地跟着向导快速走过去。

 

“这是当地最好的店家。”向导指了指不远处的宅子,背阴的地方红漆未干,看得出近来翻修过。我有些惊讶,辞谢向导,只身步入其中。店家的主人看上去比我更惊讶,直到我说明来意,他的态度突然和蔼起来。“既然是娄老的朋友,你们外面有句话,来者皆是客,在小店中不必拘束。”他操着蹩脚的官话,给我指了间上好的厢房。

 

“您和娄老很熟悉?”

“熟悉得紧,我是这里的主人,他要从这里进货的喽!”

我点点头,大致明白了其中的含义。这小店的主人掌管了陵城一带的玉石矿脉,也是娄老的主要卖家。我追踪身世至此,竟又和娄老扯上了关系。难道说《猼訑》被盗和我的身世有关?眼见天色暗淡下去,难以驱散的疲惫席卷而来。我在侍者的带领下昏昏沉沉上楼就寝,向导口中的神迹是否与村落的衰败有关?还有那只背对来客的九尾狐……冥冥之中仿佛丝线缠绕。我躺在榻上,不知何时昏睡过去。

 

兵刃交接的摩擦声几乎要刺破我的耳膜,再睁眼,我置身与大荒之上,身披兽皮的兵卒不要命的冲向敌人的刀锋,以血肉之躯抵挡锋刃。我抹去抛洒在脸上的热血,想阻止他们,遥遥望见图腾上黑色的燕子。

 

天命玄鸟,降而生商。

 

骤然间,天地大悲。山崩开露出剔透的玉石,一个奴隶模样的人抓住猼訑,一群人一拥而上,生生撕开它的皮毛。背上的那只眼睛死死盯住我,倒映出炼狱的模样。无数士兵嘶吼着冲向四散奔逃的猼訑,人血与兽血染红了一整个湖泊。

 

天旋地转,我在悲恸的哭声中衔起长蛇,展翅俯冲,将其重重抛掷在地的那一刻,猛地惊醒。

 

梦中商汤讨伐夏桀的场景挥之不去。我叫子之,以谥为氏。我是高祖乙商汤的后人。

 

 

 

这一觉睡得沉沉,我打开窗让夜风灌进来,吹开屋内潮湿的浊气,顿觉身心舒畅。又唤侍者拿来食物和水,为明天进山作准备。风中隐隐传来呜咽之声,却如玉石撞击般清洌,哀哀怨怨。我正欲再做探究,窗外一张美艳至极的人皮突然倒悬而来,离我只差几寸,近到我能感受到她吐出的鼻息。“哗啦”一声,身后瓷器碎了一地,店家尖叫着夺门而逃,边逃边到处嚷嚷着要捉鬼。

 

美女皮眼神暗骂他不成器,灵巧地跳下来,跃至房屋正中化作九尾狐。她在我面前来回踱步,忽然驻足把眼神分给我。她道:“你心有所执,却不能成事。”说罢,又化作长有美人面的狐狸。她纤指抵唇,又道:“我是这里的山神,该怎么帮你才合适?”语气中透着一股天然的亲昵。

 

“比起帮助我,有一个更重要的问题:你是怎么困在这里的?”我想起倒悬的神祠,九尾的美人面正对村落,心中有了考量。

 

“我醒来时,肉身已经被困山中。”九尾看起来同样困惑。

 

古语有云:“夏将亡,泰山石泣”。或许那泰山石指的并非是普通石头,而是被称作泰山石的玉脉。陵城走山,是天降神罚。只是矿脉枯竭,还不至于怪罪到整个村落头上。难道是因为向导口中的神迹?还是供奉九尾狐的香火出了问题?伪造神迹和香火引来神的不满,听上去合情合理。只是九尾狐为异兽,就算是她也没见过神仙,哪里来的神罚?

 

天快亮的时候,我的思路彻底陷入死胡同。门外吵吵嚷嚷,店家带着一群手持镐头的矿工不由分说闯进屋来。我示意九尾藏好,她才消失,几个领头的矿工便把我绑了,推推搡搡朝着采石场去了。店家念念有词,依稀能分辨出“人皮”“九尾狐息怒”“祭天”几个字眼。这里的人当真有意思,因为人皮,山里人认为我的到来是不祥之兆。自己供奉的山神露脸,他们却如此惊恐。神祠香火不断,把惧怕的妖兽困在自己身边,难道是这些人的癖好?我挑眉看向其中一个领头人,心中咯噔一下。这一队人马里,竟无一个青壮年。

 

巨大的柴火堆搭好,我被架在上面。面上不慌,心却像火燎似的,九尾狐迟迟不现身,难道是馋我这顿烤肉?“你们就不怕玉石也被焚毁!”我大声喊道,争取拖延时间。其中一个矿工冷不丁嗤笑:“这年头哪里还有玉石!脏水里掏出来边角料和矿渣,老子都不稀罕!”死到临头,我也顾不上向导的嘱托,问出心底积压已久的那个问题:“既然没有玉石,为什么不离开?”话音一落,拾柴火的几个矿工都停手了,神色怪异,面面相觑,没有人敢回答我。看来此前我的推测并不准确,如果不是碍于主人的面子,就是有更大的一股力量迫使他们留在原地。这些留下的人,在共同守护着一个巨大的秘密。而他们的后代,那些青壮年,已然选择逃离山谷。

 

“烧了他!”有人叫道。众人纷纷回过神来,拿起火炬逼近我脚下的柴火。天空中突生异象,九尾狐脚踏祥云,五色霞光气势逼人,从天而降,竟与进山那日山巅的霞光万道一般无二。矿工纷纷扔掉手中之物,以头扣地。我有点得意,在九尾狐警告的眼神中轻咳了声,正色道:“山神有令,还不速速把我放下来。”离我近的几个矿工手忙脚乱围过来,解开缚住我双手的麻绳,又慌忙跪下来,模样着实好笑。我活动了一下筋骨,拿出随身携带的玉佩摆在他眼前,眼尖的老矿工一眼认出这块玉石的料子,陡然大叫一声,与身边人嘀嘀咕咕:“这是上好的泰山玉,比娄家的料子还好。”言下之意,我这个人身份可能远高于娄老,不能得罪。店家立刻满脸堆笑,又把我从柴火堆上请下来。

 

一场闹剧轰轰烈烈的结束,随着彩云散去,店家又招呼起矿工们赶着日头拿起镐头。我接过老矿工递来的水,靠在柴火堆下与他探听消息。“小兄弟的玉石是从山的那面得来的吧。”我顺着他指向的方向看去,点了点头。北坡云雾缭绕隐约可见参天古树,与山海经所录相差无异,“其阴多怪木”。古称山南水北为阳,而老矿工指的“那面”,应该就是说南坡了,对应记载中“其阳多玉”的说法。“论玉您是行家,这玉佩是祖上传给我的。可惜我才疏学浅,只知它贵重,这玉好与坏,分不清楚的。”老矿工被我夸得飘飘然,训斥了几句年轻人要多学多看,便打开话匣子:“虽然山南的玉大多数比不得你这块,在上古时候,也是给大禹的贡品。只是可惜了,那玉商来了就胡乱开采,把上好的玉脉毁得七七八八!”夏禹,又是夏……老矿工边说边吹起胡子,瞪了一眼不远处阴阳怪气指挥的店家,又道:“老夫虽比不得采矿的手艺人,但也知道这好矿不是考铁疙瘩一顿敲的。”“老人家,”我急急打断他,“你可知道从前这里发生过什么事?”眼见他又要闭口不言,我只得编出先祖嘱托我来寻找九尾狐的胡话。既然这里的矿工畏惧九尾狐,那我就暗示我比狐妖还厉害。“我是你们逃离这里唯一的机会了。”他们被压迫多年,精神肉体的双重折磨下,我不信撬不开嘴。老矿工张着嘴愣了半晌,最后重重叹了一口气,给我讲了一个采矿场代代相传的故事。

 

 

 

百年前,这里闯进来一支朝廷的军队,大肆捕捉南坡的撇付鸟。那鸟状似鸡,村人们只当是逃兵饥饿难耐,纷纷嘲笑。直到有一个人灰头土脸的钻回村里,大喊“玉石矿找到了”!村长这才发觉到危机,举村向山谷奔逃,被更多的兵挡在入口处。为首的副将高举大旗,上面一条长蛇虎虎生威。听到这里,我倒吸一口冷气。这哪里是百年前,分明是夏朝的军队,那长蛇我曾在梦中叼在嘴里。老矿工说那时先祖吓坏了,将军把手中的鸡往他面前一扔。先祖定睛一看,跌坐在地。地上那玩意足足六只脚,三个脑袋还在抽搐着指挥翅膀殴打遍体鳞伤的身体。后面的故事顺理成章,朝廷征用了这片矿场,迫使矿工们煮食三头撇付鸟,矿主坚信吃下它,矿工就可以不知疲倦地劳作。听到这里,我知道离真相又近了一步。山海经中记载的猼訑与撇付鸟,都在陵城山南所居。“那时我们供奉的是猼訑。”老矿工眼神怅惘。

 

“矿工们苦不堪言,朝廷要求的岁贡又实在太多了,又不少年轻人撸起袖子要去山南碰运气。可惜回来的人少啊。”老矿工哂笑一声,“那扬言找到玉矿的小兵透露说怪木里有个山洞,洞里有一支千年玉脉。不少人信了,都去了。你猜怎么着——有来无回。他们要动先祖的玉脉,被猼訑吃了啊。”没有回来的青壮年越来越多,眼见村落就要交不出玉石,朝廷派了几个老练的皇商和矿工前来接管村落,一起来的还有屠村的圣旨,老矿工就是其中之一。他实在不忍,连夜求先祖开恩,竟当真降下五彩祥云,这才使村落免受屠戮之灾。这片祥瑞之地也因此名声大噪,矿工累死了一批又一批。

 

老矿工求来的先祖,恐怕是妲己,帝辛之妻。商夺取夏代的财帛,自然也包括采矿场在其中,而商纣王帝辛,正是商代最后一任王。武王伐纣后,九尾狐回归青丘,村落不再受庇护,她是怎么又回来的呢?

 

“那年冬天,大雪封山,村子里突然多出来一个眼生的年轻人。”老矿工娓娓道来的嗓音打断了我飘忽的思绪,我静下心来认真听。他说:“那个人带了无数美玉,有泰山石,紫檀,墨玉蛇纹,村里人眼都直了,我们见都没见过!那当真是贡品啊!”“可是那年轻人却奉劝我们离开,说什么矿脉已尽。几个族长不服气,说好不容易打了一场翻身仗,从此村中荣华富贵,现在离开,就是要毁了大家。”老矿工说到这里,垂着头沉思。我急忙问:“后来呢?”“后来……后来那个副将夺走了所有的奇珍,向皇帝献宝,皇帝感念他有功,特意把他任命作矿场主人,世代经营。年轻人不服,第二天就不知所踪了。那天起,村中供奉的守护神猼訑换作了九尾狐。”

 

九尾与猼訑状似,就连我一开始,也险些弄错了佩玉上的图案。村中特意避讳猼訑,也是怕它因此而报复吧。“那个年轻人后来有消息了吗?”老矿工抽了口烟袋,不再言语。我即刻决定进山,向导和老矿工是唯二能熟练使用官话的人,这个村子对外来人有一种天然的敌意,再打听下去恐怕凶多吉少。我望向远处山麓,天将破晓,金光从石缝间挣扎爬出,要想破局,就只能去传说猼訑居住的穴中一探究竟了。

 

当地人畏惧五彩祥云,无法出山谷。这是一道天然的屏障,而山麓以南,正巧在山谷之外。落在村民眼中,就像那可望而不可及的饕餮大餐,只能通过水流冲刷下来的碎石,勉强温饱。我按照老旷工所指方向,前往山南处的穴。

 

离洞口越近,玉佩光芒越盛。山间草木微动,我以玉佩为引,轻易找到了洞穴入口。洞穴离有火折子的痕迹,看来有些人先我一步入内了。一种莫名涌动的熟悉感攥住我,我情不自禁抚摸岩壁上黏腻的青苔,发觉有壁画阴刻于其上。果然有人来过!第一幅与梦中的场景极其相似,手持利刃的奴隶在对猼訑剥皮剔骨,玄色毛发被兵卒披在身上,以壮军威。第二幅是河流之上所剩无几的猼訑嘶吼。等等,这条河看上去似乎很熟悉。我恍然想起进村那日,那浅浅泛着腥臭的水洼,上面有瀑布冲刷过的痕迹。难道是瀑布之上的那条河流!追兵竟将猼訑一族逼至此处!这群畜生!我压下怒气,贴近壁画,隐约能闻见血腥味,与梦中那条血河重合。而最后一张壁画,描绘最后一只猼訑携妻子逃亡,躲避到山洞中。他们的孩子,嘴中衔着一块玉石。

 

娄老从我身后出现的时候,我正钻研壁画上的内容,他自然没想到我能轻而易举躲过袭来的棒子。“我是否应该尊称您一声娄姒?禹的后代为其守陵,多用姓来作名字。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夏桀也和您是一个姓吧?”娄姒阴阳怪气地笑了一声:“他没有完成的任务,由我继续。可惜你那天没有喝我递给你的屠苏酒,那酒里有毒,不然我那天就动手了。没想到我们能在这里碰上,也算有缘。”没有完成的任务,指的是捕杀猼訑吗……我仿佛能看到夏桀撤退时,从未放弃过遣使追杀猼訑。猼訑的皮毛能使人丧失心智,勇猛无比。散落在民间的后人已是强弩之末,无一日不想利用这个特点复国。

 

“有缘?”我冷笑,“娄姒你尾随我一路,又先一步把山洞探查个底朝天,找到千年矿脉了吗?找到猼訑了吗?”他再一次贪婪地盯住我随身携带的玉佩,痴狂地喃喃道:“找到了。”我眼神一凛,山洞口巨石霍然坍塌。

 

沉睡的九尾狐似乎是被响声惊动,翻山越岭来时,我正孤身一人站在洞穴前。“矿脉坍塌了,”我背对着她,“娄姒对玉脉起了贪念,又要杀我灭口。”

 

“不过好在没有了玉石矿脉,你就不需要继续被香火困在村落里,作守护神,”我转过身来,背对着月光朝她伸出手,“去过神仙的快活日子吧。”九尾把下巴放在我的掌心蹭了蹭,美美叫了一声,迎着月光盘桓而上。消失前的那一刻,她最后望了我一眼,眼中不再有警告,而是纵容。

 

山口有神祠塌陷,我能感知到,娄姒咽下最后一口气。至此,最后一个桀的后代消失了。我没有告诉九尾狐的是,那枚我随身携带的泰山玉,是这支矿脉的命门。

 

 

 

寒风中我立于山巅之上,背后沉寂已久的眼睛缓缓睁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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