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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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向隅
2024.12.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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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喵——”
小男孩听见声音，好奇地探头看去。
一只巨大的白色动物从石头后面跃出来，抬起两只前爪，直直朝他扑去。
“啊！”
男孩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瑟瑟发抖。他手脚并用地朝后退，把草地都蹬秃了一片。
动物张开嘴，发出一声轻笑。它停在几步之外的地方，两只爪子费劲地扒拉，头和脖子之间竟然裂开一条缝隙。头套摘下来，露出林知的脸。
小男孩瞪大了眼睛。眼前的女孩个子还没自己高，脸颊红扑扑的，两根小辫子被压得东倒西歪。
男孩站起来，拍拍屁股上的土和草屑，不想承认自己被吓到了，装作气势汹汹地问：“什么东西！你是谁啊？”
林知拔了一根草，放进嘴里嚼嚼嚼：“看不出来吗？这是天狗。”
男孩一脸疑惑：“狗？你没上过学吗？狗才不会那样叫。”
林知反驳道：“我的狗就那样叫！”
“狗的鼻子也不长那样，一点也不像。你这个像……像猫！”
“我就喜欢这样的，你管得着吗？”
那一定是异兽，天呐。小男孩的眼睛刷一下亮了起来。
异兽只有首都星才有。小男孩对林知肃然起敬，语气都有些崇拜。
但林知并不知道什么是异兽。大白是天狗，这是方明野告诉她的。天狗的衣服和头套也是他缝的。大白平时想要好吃的，就会黏着她“喵喵”叫，用头蹭她的肚子，开心的时候还会用鼻子蹭她的脸颊。
天狗不是猫，也不是狗。天狗就是天狗。
林知从小和爸爸一起旅行，很少遇到同龄的朋友。两个小孩坐在石头上聊天。
小男孩说自己即将前往首都星，说不定他也能拥有一只异兽。他想要猫头鹰和马结合的动物，又能飞又能跑，一定很酷。
“再见，我要去跃迁点找我爸爸了。”
小男孩跳下石头挥挥手，“我叫安德鲁，以后你可以来首都星找我玩儿，带上你的天狗！”
“爸爸，什么是跃迁？”
林知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方明野正在修理他们的舟。
他卷起裤筒，脚踝处沾满泥巴，衬衫皱得看不出形状。他的头发像长短不一的野草，因为上次是林知拿着儿童美工小剪刀给他理的发。要不是鼻梁上还架着一副眼镜，他看起来简直像课本上的原始人。
“跃迁，就是把一大群人都装在一起，从一个地方嗖一下跳到另一个地方。”
“那我们为什么不跃迁？”林知问。
从她记事起，她和爸爸的旅行就一直依赖舟。
方明野总是在不断改造舟，让它适应各种地形地貌。现在，舟不仅有鸭子一样的脚掌，可以渡河，还装上了一套升降系统，专门用来爬山。
不过前方是片滩涂，方明野正在思考改造舟的方法。他们已经在这里滞留了整整一个星期。
方明野停下了手里的活，想了想说：“在过去遥远的地球时代，有人发明了一个词叫‘旅居’。跃迁虽然快，但很没意思。我们是在践行传统。”
林知毫不客气地翻了一个白眼。
方明野继续输出：“你看，夕阳照在滩涂上，这景色多美啊！但是跃迁的路上你只能透过飞船舷窗看到乌漆麻黑的宇宙。”
“诶对了，这里沼泽的面貌特征和地球大不相同……”
林知不想听他上课，刚想继续讲自己遇到安德鲁的事，突然，大白敏捷地窜出来，发出尖锐的叫声。
它扬起三角形的脑袋，竖起两只尖耳朵，肌肉紧绷，蓬松的长尾巴威严地耸立着，像一根旗帜，把原本栖息在滩涂上的水鸟吓得成群结队迅速飞走。
倘若林知在地球生活过，她会发现这声音介于狼和狗之间，意味着危险警报。
“嗨……你们好？”
一个中等身材，留着山羊胡子的男人朝他们走来。
今天真是个了不得的日子。方明野心想。
山羊胡子身上裹着一层透明发亮的黏液，令人恶心。林知伸出小拇指蹭了一下，那东西就像鼻涕一样拖出长长的丝，晃来晃去。
大白一向爱干净，每天把自己的毛舔得油光水滑。看到这令人恶心的黏液，它忍不住转过头，发出干呕的声音。
山羊胡子解释自己在山里和同伴走散了，幸好遇上了方明野父女，如果不介意的话，他想搭车到最近的跃迁点。
他熟练地升火，打开包裹，拿出两份脱水兔子肉。
方明野的做饭水平大约可以概括为水煮营养膏，因此，虽然那干巴的兔子肉看起来毫无光泽，林知还是很不争气地舔了舔嘴唇。
男人像变魔术一样往里面加调料，不一会儿，香气就咕嘟咕嘟冒出来。
“爸爸，他好厉害，你能不能学一下。”
“不能。”方明野拿筷子在她额头上戳了一下，“林知小朋友，我已经给你做了七年饭了，是时候培养一下你的动手能力了。”
在兔肉面前，大白忘记了刚刚对山羊胡子的嫌弃，吃得心满意足，在一旁嗷呜。
“你们的狗真不错。”男人真诚地赞美道。
林知再次纠正：“大白是天狗……”
方明野从自己碗里夹了一块肉，递到林知嘴边：“小孩子多吃肉少说话。”
他非常生硬地岔开话题，山羊胡子倒也不生气，随便打了个哈哈糊弄过去了。林知本来想说今天遇到一个男生，他说我穿上天狗衣服像猫。看到方明野脸色不善，她犹豫了一下，选择闭嘴。
林知吃饱喝足，搂着大白要给它梳毛，大白呜呜叫着，逃一般飞快地窜进舟里。
四望无际，沼泽看起来比白天更加幽暗。山羊胡子掏出一面小镜子，对着剔牙，方明野拨弄着快要燃尽的火堆。
“我挺喜欢你的小动物。”山羊胡子率先打破沉默，“它和你们感情很好吧？”
方明野不咸不淡地看了他一眼，说：“倒也没难么好。”
他自认为没有撒谎。如果说狗会拆家，猫会不声不响地搞破坏，那大白的确兼而有之。这些年在野外的生活已经让它消耗了许多精力，却仍然把舟里搞得乱七八糟。当然，林知也有功劳。
山羊胡子道：“别看我现在这副样子，我也是从首都星来的。只可惜，我的小动物每天缩在角落里，很快就死了。”
火都熄灭了，黑色灰中只剩下星星点点的深红色。山羊胡子终于不再卖关子，说：“卖给我怎么样？我出这个数。”
他伸出手，比了一个数字。
方明野头都不抬：“不怎么样。要是阁下还想搭车，就老实把嘴闭上。”
“真是可惜。”
话音未落，男人的手飞快伸进背包里，掏出家伙。瞄准器对牢了方明野的脑袋。方明野反应飞快，趴在地上就地一滚，堪堪躲开攻击。
大意了，山羊胡子八成是个游荡的偷猎者！
“看不出来，你小子反应还挺快。”
方明野气还没喘匀，接二连三的攻击又袭来。子弹擦过肩膀，痛感如火烧一般席卷而来。他忍着痛爬到树后，打了个响亮的呼哨。
只听哗啦一声脆响。山羊胡子回过头，看到一道白色的影子从窗户里跳出来。他还没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整个人就被扑倒在地。
大白恶狠狠地咧开嘴，露出锋利的獠牙，对准男人的脖颈。它滚热的鼻息像喷发的火焰，一只脚精准地踩在他心脏的位置，仿佛随时要踏出一个窟窿。
这……这就是传说中可以御凶的神兽？
天狗压在他身上，气势逼人。
山羊胡子内心恐惧，同时也暗暗感慨，此行不虚。
方明野踹了他一脚，把他的背包整个拿走。
大白作势凑近要舔方明野肩膀上的伤口，被他嫌弃地推开脑袋。
“别闹，还以为自己能治伤呢，你那口水别给我舔感染了。”
偷猎者一般都成群结队地活动，为了安全，方明野也不研究怎么过沼泽了，连夜驾驶舟低空飞行，离开了这片区域。
半夜，林知醒来，睡眼惺忪，看到方明野的衣服破了一块，肩膀包着白色的纱布。
“爸爸，你受伤了？”
“把通讯设备拿出来，给你妈打电话。”
“爸爸，星际电话很贵诶。”林知小声嘟囔。
电话很快接通，一个女人的全息投影出现在面前。她衣着华贵，打扮得体，和破烂陈旧的驾驶舱格格不入。
林知兴奋地大叫：“妈妈！”
虽然已经深夜，林秦仍然精神饱满，看不出一丝困意。林知经常怀疑她的妈妈是不是已经进化掉了睡眠，还是说首都星的人都可以不睡觉？
方明野报了一个坐标：“我怀疑这里有偷猎者活动，你尽快找人处理一下。”
维护星际安全，剿灭偷猎者走私者和海盗是她的工作之一，林秦的神色变得严肃起来。她立即安排手下出发。
“方，你们应该回到首都星。”
林知悄悄竖起耳朵。之前每次方明野和林秦关于这个问题吵架，她都被关在门外，从来不允许旁听。
“林知已经七岁了，理应在条件最好的地方接受教育。你也能重新回到研究所工作。”
林秦注视着镜头中的男人。方明野看起来沧桑了许多，当年他意气风发，是所里最顶尖的研究员，前途一片光明。如今他坐在破烂狭小的驾驶舱里，风餐露宿，游荡在荒凉的行星之间。
“方，你该换眼镜了。”林秦隔空伸出手，温柔地扶了扶他的眼镜。
“谢谢，我觉得不用。”方明野硬邦邦地回答。“至于首都星，我的回答和之前一样，我不会回去的。”
“你怎么还是这么固执！”
在很久以前，地球曾经掀起对科技的种种浪漫幻想，比如外表和人类一样，但长着一双剪刀手的机器人。他不仅能修剪花草，帮人理发，还能制作冰雕。
但他永远也不能拥抱自己的爱人。
在漫长的时间里，有几个科学家不甘寂寞，也效仿电影桥段，熬秃了脑袋，花光了经费，证明动物体可以嫁接到人体。没想到实验引起轩然大波，被各国法律严令禁止。
而方明野研究的是基因融合。
不管是动物体嫁接到人体，还是动物体之间相互的嫁接，排异反应始终难以避免，生物会因为长期痛苦的折磨而暴躁抑郁，最终迅速地死去。但基因融合可以从胚胎阶段解决这个问题。
大白就是方明野实验室中第一个成功存活的胚胎试验品。
在整个实验室的注目观察下，它从一团小小的红色的肉，慢慢长出绒毛，越长越大。它的头和尾巴都像猫，身体和四肢却像狗。它始终健康，各项数据指标都很正常，所有研究员都为之兴奋。但事情很快脱离了大家的控制。
当时还不是执行官的林秦在看过实验进度后，将这种生物命名为“天狗”。一时间，首都星的权贵争相申请前往实验室观看天狗。
方明野对此十分不满，再这样下去实验室都要变成动物园了。他再三抗议，回家后，林秦向他保证，这种情况很快就会停止。
第二天，实验室用运输船运来了一批货架。方明野掀开盖布，密密麻麻的胚胎试管泛着幽幽的蓝光。
全部都是待培育的天狗胚胎。
方明野怒不可遏。
“林秦，你不能这样做，这样下去是会出问题的。实验还远远没有达到可以推广的阶段！”
“我为什么不可以。”林秦逗着牙牙学语的林知，“喜欢天狗的人很多，大家都想拥有一只。”
“放屁！他们什么都不在意，是你告诉他们天狗能趋吉避凶，简直是胡扯！”
……
“林秦，你应该很清楚我离开的原因。我不可能再回去替你做那些工作。”
“方，你错了。”
“你一直以为是你制造出了那样的生命，你把它们看作是自己的责任。可是方，你不是上帝。”
林秦的语气冰冷理性，令他产生了一丝对未知的恐惧。“或许异兽一直存在，只是基因在沉睡，你只不过恰巧唤醒了它们而已。你走了之后，他们在继续研究，有一些很有意思的发现，我希望你能回来……”
方明野按掉电话。
林知曾经在新闻中看到关于偷猎者的报道，虽然她不甚明白，但偷猎者的残忍和冷酷深深印在她脑海里。
方明野今晚被偷猎者打伤，让他在林知心目中的形象变得高大了一些，林知甚至有点崇拜爸爸了，虽然他看起来还是那么不靠谱。
林知默默地爬上方明野的膝盖，把头靠在他的下巴上。
她曾经询问过关于林秦和大白的故事，但方明野始终不知道该怎么用七岁孩子能懂的语言讲述。
“爸爸，妈妈是希望我们回首都星吗？”
方明野沉默了一会儿。
“首都星上的人都有天狗吗？”
“曾经我……他们培育了好多。”
当年，方明野的反对效果甚微，天狗胚胎雨后春笋一般发育起来。
谁也没有想到，第一只天狗走出实验室后，被路边的野狗狠狠咬了一口，又被主人家的猫追得到处乱窜，吓破了胆子，在家里各个地方乱尿乱吐。
对于动物来说，社群是相当重要的存在。而天狗是完全由人类培育出来的，怪异的物种。他们无法被任何动物接纳，只会引起恐慌和攻击。
天狗的怯懦令人大跌眼镜。然而，为了所谓的“趋吉避凶”，人类还是舍不得放走它们，而是将其锁在漆黑的笼子角落。
无人倾听它们恐惧的呜咽。毕竟在主人的心目中，这和一道护身符没有什么差别。
天狗资源仍然紧俏，首都星其他的实验室争相研究其他动物基因融合的可能。很快，异兽迅速风靡，各种科技伦理话题又开始吵得不可开交。偷猎者也自此愈发猖獗。
方明野心灰意冷，离开实验室。临走前，大白在笼子里用依依不舍的眼光看着他。
他带走了大白和女儿林知，正式开启他的漂泊生涯。
枪声再次打破平静。
方明野用力一拉刹车，舟趔趄着停下来。
对面是一艘改装得花里胡哨的舟。五个偷猎者一个接一个从上面跳下来，为首的正是刚才被方明野扔在路边的山羊胡子。
“想不到啊兄弟，你上头还有人呢。”山羊胡子嘲讽道：“长着一张帅脸可真他妈有用！”
他原本只是想把天狗卖个好价钱，没想到被方明野识破。他联络了所有兄弟，正要去抢，却遭遇了首都星警卫队的攻击，大部分人和货都折了，半年辛苦全都打水漂。
“看见这些窟窿没？”他拍着他们千疮百孔的舟，“全是首都星那帮狗腿子打的！”
他泄愤一般，把所有武器对准了方明野小小的舟。
方明野关上所有窗户，按下按钮。顿时一张防护罩撑开，把舟严密地罩在里面。
“妈的！”山羊胡子狂怒，持续攻击，“老子最烦你们这些首都星来的家伙！什么事情都是你们搞出来的，最后受罪的全是我们！”
方明野把防护罩加了一层又一层，手无意识地颤抖。
稳住，警卫队应该很快就会来的。
稳住。
林知吓得哭了起来，紧紧揪着方明野的衬衫，把头埋在他怀里。
“噗。”一颗子弹击穿防护罩，打中了舟的外壳，发出闷响。
大白狂躁地上蹿下跳，发出一连串尖锐的叫声。
“别闹。”
方明野让林知捂住耳朵，把降噪耳机套在大白头上，然后打开声波。
顿时，悠长的声音海浪一般碾压而来。
“老大，咱们、咱们撤吧……他们的人说不定马上就到了！”
“没用的废物，滚！”
山羊胡子一脚踹在他屁股上。他瞪起眼睛，把剩下的所有弹药都填装完毕，密集的火力持续不断地攻击对面的小舟。
防护罩的裂缝越来越多，如同蜘蛛网一般，脆弱地覆盖着舟。
方明野脑子里突然闪过林秦的声音。他心中涌起一丝懊悔，也许带女儿离开首都星真的害了她，如果她还在林秦身边，绝不会遇到这样的危险。
大白用爪子使劲扒拉，终于把头从耳机里拔了出来。
林知以为它要冲出去，急忙伸手阻拦。没想到它站在原地，像刚从水里上岸的狗一样甩头抖毛。它的毛越来越长，越来越密，让它看起来像一个闪闪发亮的白色光球。
方明野也呆住了。
那天晚上，首都星所有的天狗，不管是在实验室中，还是在阴暗狭小的笼子里，都不约而同对着月亮的方向，发出嘹亮悠长的鸣叫，令人心感悲伤。
大白发出耀眼的光芒，令在场的所有人类都无法直视。
刹时，子弹就像落在雨伞上的雨滴那样被轻巧弹开，不留痕迹。
而天狗成为了一束划破天际的流星，无声无息地燃烧，朝着未知的方向陨落。
首都星的警卫队终于到达。
跃迁点。
林知紧紧拽着方明野的手，问：“爸爸，你能不能和我一起回去？”
“紧张吗？”
小孩点点头。
方明野从口袋里掏出一根吊坠，挂在林知的脖子上。
林知拿起来看，发现是一枚光滑洁白的狗牙，弧度像弯弯的月亮。
方明野蹲下来摸了摸女儿的头顶：“大白还小的时候，什么也不怕，每天在实验室横冲直撞，就把这颗牙给撞断了。等你回去，可以去实验室里看一看。”
“说不定将来你可以弄清楚这一切。”
“妈妈告诉我实验室保留了大白的原始数据，如果我真的想要，可以让叔叔做一个克隆体……”林知逐渐小声，“爸爸，这样做真的对吗？”
飞船降落，发出巨大声响，等待跃迁的人们蜂拥而上，方明野停在原地。
“我也不知道。”他坦率地承认。“很多时候，人类在当下的时间是无法判断对错的。”
但是这几年的旅行，大白很快乐，林知也是，方明野也是。
方明野站起来，把她送上飞船，系好安全带。他站在舷窗外远远地挥手。
林知心跳得很快。她无意间抬头，看到白色的云幻化成古怪的形状，像猫一样的脑袋……
她握紧吊坠上的狗牙，闭起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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