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新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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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魚蛋
2024.11.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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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习惯成自然

乔悦透过车窗望着远方的夕阳,深呼吸,回头。

“到了,这是你家吧?”她指着眼前的一大片沙漠,语气冷淡。

车后座的小鬼沉默,陷入了沉思。

“我记得,这里有树的。”

“那得是几百上千年前的事了吧!大哥!”

太阳隐入地平线,今日的“送鬼归家计划”泡汤。

乔悦一个油门加速,往民宿的方向回头赶,车上的小鬼早已睡得安稳。

这故事要从何说起才能说得完整呢,乔悦看着难得一见的星空,喝起小酒。

得从她找到新工作开始说,才能说得完整。

 

3年前。

刚丢了工作的乔悦正在为房子的管理费发愁,随便找了个小公司过渡,加班应酬随之增加,工资倒没见长,她被工作压榨得失去了大部分的私人时间,才将将应付得了自己的生活。父亲劝她回家乡一同管理小民宿,她权当耳旁风。

和这个小鬼碰面的时候,乔悦以为自己工作忙到出了幻觉。

她还记得那个是早下班的罕见日子,她那段时间已经连续加班半个月,直接住在公司。

浑身的骨头都痛得不行,每走一步都觉得自己的骨头要裂开,肌肉酸痛得仿若一根被反复拉扯的橡皮圈,下一秒就要断裂,更别提一直穿着高跟鞋的脚,已经麻木到失去几近知觉,每走一步只能感受到脚尖血液不循环的凉意,她觉得再不回家休息的话,恐怕她明天就能拉去医院截肢。

好不容易回到家,乔悦直接躺在玄关的地板上泄气。

工作消息和父亲给她发的消息是绝不会再去看的,她暗下决心这个晚上只属于个人拥有。

 

“你回来啦?”

“啊,对,好累。”

乔悦迷迷瞪瞪地回复来自客厅的声音,她的精神正准备关机入睡时,才想起来一件事——她是独居女性。

肾上腺素让她从玄关地板蹦起,拿起手机就跑。

管他撞鬼还是撞人,三十六计走为上计。

“怕什么,我给你泡了茶。我是鬼。”

好坦诚的鬼,乔悦回头。

只听见棉拖在地板轻轻摩擦的声音,一个娇小的身躯从黑暗走出,裹着乔悦上两个月给自己买的高档毯子,笑意盈盈地拿着一杯茶要递给她。

乔悦那个时候觉得是自己累到出幻觉,这个世界上怎么会有个小鬼披着她的限量版毛毯还给她泡茶喝,这是什么离谱的剧情,一定是自己太累了。

哐当一声,她就这么昏睡在原地。

 

再后来,就是她醒之后的事了。

“你是说,你是穷鬼?”

“我是有穷鬼。”

“就是你吸走我的财运吗?害我丢了工作!”

“我不是这样的鬼,我只是一个喜欢游历四方的有穷鬼。而且,我可以给你转钱。”

乔悦坐在床上,看着眼前的小鬼,喝着它泡的茶,暂且相信了眼前的生物是一只看得见摸得着的鬼这个事实。

因为,它真的给乔悦掏了笔钱,纯现金,让乔悦紧绷的神经有丝丝松懈。

比普通老人要更小只,微微驼背但精神头很好,有点像电影里会出现的家养小精灵,但更加贴合现实,起码在衣着上。

它一直穿着很贴身的小西装。

还挺有情调,也很时髦。

对于它的来历,乔悦没有过多盘查,因为她从小也信奉志怪类的存在,但她并非叶公好龙,而是切切实实考察过它。

寻根究底,最终两人在书柜前翻开《山海经》,定在西山经的那章:“东望恒山四成,有穷鬼居之,各在一抟。”

乔悦指着这一句,转头看看它:“这是你?”

那小鬼点头,摸着下巴,喝了口茶:“就是我。”

“这个茶你哪里找来的?”

“我把你家里的喝光了,我自己买了罐新的。”

“你到底偷溜进我家多久?”

“我会给你钱。”

“我说你能不能认真点回答我的问题?”

“让我住在你家,我给你钱。”

就这样,见钱眼开的乔悦让这个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住进了她的家。

 

一来一往快三年,乔悦也习惯这个小鬼待在自己家。

毕竟这个小鬼非常会来事,简直精通十八般武艺,入得厨房出得厅堂,英语偶尔也耍上两句,完全不像《山海经》里走出来的妖怪。

在饭桌上嚼着小鬼新做的菜肴,乔悦想起来自己似乎真的没有给过这个小鬼生活费。

“你的钱哪里来的啊,还有,你为啥留在我家。”

“我之前赚的。你家以前也是我家。”

这个小鬼身上有很多谜团。

 

关于小鬼,乔悦时常觉得他像家里的百事通。

冬日渐近,树叶稀稀拉拉地飘下来,变成了新的地毯。乔悦走路带风,在回家路上把树叶踩得咯吱响。脚底下传来的那阵清脆而质朴的声音,是她形容幸福感的论据。

干燥的空气让她的发梢变得毛躁,但好在最近老朋友给她送了一瓶价格不菲的护发精油。

“给你买了新的护发精油。”小鬼坐在电脑桌前,不知道在鼓捣些什么,指了指快递,没正眼瞧乔悦。

“你怎么知道我需要这个东西的。在忙什么?”拿起快递,她仔细看看快递单上的是什么牌子的护发精油,边看边拆,也没正眼瞧过小鬼。

“我在写信。我过两天要出门一趟,我想回家,你请假陪我。”

好古早的词,乔悦想。不过他的行为举止和知识储量感觉都停留在长辈那个年代,说不定是在用电脑给别人发邮件。

不去。

不去的这个答案在小鬼指了指箱子里的现金之后,灰飞烟灭。

不过,他哪来的朋友,乔悦心想。

 

 

 

 

02|关于生活的回忆

“我哪来的朋友?”小鬼吹吹茶杯上的热气,茶气氤氲,透着香料的气息。

得从三十年前说起?应该是的。

当时他还住在乔悦现在的房子里,身子也不像现在缩水一大截,那是一个极好的时代。

连秋日落下的树叶都仿佛发着金光,每个人对未来的憧憬都空前高涨。

他靠着幻化成人型,找了一份不错的工作,又赶上好时候,开了个小店专门做定制西服,日子过得也算滋润,偶尔关店回去家里的大山玩玩。

但他最喜欢的,是住在楼对面的肖小姐。

肖小姐人说话爽利,长得机灵,仿若夏日里的一杯满载气泡的汽水,喝着甜,偶尔也炸你一嘴。每月定点来他店里定制一身新衣裳,尽是时髦的款式。

不过肖小姐也爱哭,接到家里电话之后总默默流着眼泪趴在窗台上望着别人骑单车。

后来肖小姐嫁人了,依然住在对面。

“所以,这是一个暗恋的故事?”乔悦问。车驶过长长的公路,能看到手边的风景从山脉正变成辽阔的草原。环线上的山比起青藏高原的山,要来得没这么锐利,绿植铺在山上仿若一块漂亮的毛绒绿毯,平易近人,似乎不用什么力气就能触碰。

美得让人心安,乔悦端起杯子嘬一口饮料,期待小鬼的鬼生故事。

小鬼似乎陷入回忆,又趴在窗户上,任由风凌乱他难得油好的头发。

 

后来,肖小姐嫁人,依然住在对面。

她想回家乡,她的婚姻在旁人看来并不幸福。她似乎是为了脱离父母的包办婚姻才和那个男人结的婚,结得稀里糊涂,婚后尽是为了鸡毛蒜皮的事吵架,摔碗筷的声音经常在晚饭时间准时报到。

她也很少来店里定制新衣裳,每次来总是会转过身偷偷抹眼泪,尤其是看到那些漂亮的年轻小姑娘来店里。

实在不知道如何安慰她,又怕和她来往太密切被人说闲话,她的日子无非变得更难过些。

书信或许是个不错的方式,那个时代很流行书信。

小鬼就这么借着书友会的渠道,以另一个人的身份与她互通书信。

有时候是女生的形象,有时候是老大爷的形象,谈论些人生和书籍的趣味、苦闷、联想。也某程度上缓解了她不如意的生活。

小鬼其实不能明白为何人非要因为一份难以消化的情感而投身到另一份感情里。从亲情中感受不到爱或者得不到想要的东西,就草草地投身到另一份新的感情里,和一个不算熟悉的人生活,活得也不痛快,又得硬着头皮过着,流着眼泪比笑着过日子更好吗?

“所以,这就是人类需要精神寄托的原因。”乔悦戴上墨镜,阳光有点让她看不清楚路。

“那为什么不直接成为自己的精神寄托。”小鬼伸了个懒腰,裹着毯子躺在后座。任凭风钻进车厢,吹进山的气息,撞进它的鼻腔,一切都和小时候在山里的感觉一样舒畅。他觉得他快到家了。

乔悦听到那句话,愣了愣,看着小鬼睡着的样子,思绪飘远。

毕竟不是每个人都有那个心力在生活中成为自己的精神寄托,对吧?

 

她也认识一个肖小姐。

乔悦的肖小姐在她印象里是个漂亮的阿姨。逢年过节,小时候的她总能看到她的肖小姐提着大包小包回来。肖小姐送给乔悦的礼物是城里最新潮的,这能让她在孩子队伍里获得不少羡慕的夸赞。

关于肖小姐的记忆,从她上初中之后就断开了。那时,母亲对肖小姐的去向解释得含糊。是嫁人了还是去更远的地方发展了?她大抵是忘记了罢,不过她们后来又相见了。

在坟前,在家乡的坟前。

乔悦的肖小姐和母亲是好友,肖小姐却在乔悦高三那年以另一种方式回家。

母亲很伤心,她心里也不是滋味。童年的回忆泡泡在若干年后被一座坟戳破,似乎在告诉乔悦她已经长大。

再后来,母亲在她大三的那年离开,家乡的坟又多一座。

那是她切身感受到“子欲养而亲不待”的时刻。

 

放下行李,他们今晚入住一家小民宿。

刚进房间,小鬼就热络地跟露台花园里的某处打招呼。

乔悦在这趟旅途里虽然已经习惯了他时不时对一些幽暗的环境打招呼这种场景,不过她都还没来得及开灯,就看到他一脸祥和地微笑还是觉得很吓人。

“谁啊。”她打开开关,把行李一一放好。

“是英招,在《西山经》的第十八句里。我之前从山里出来的时候,在他家住过好几天。”

那得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了……

黑暗中跑出来一只妖怪,手上还拿着不少信。

看着小鬼叽里咕噜地和老友联络感情,乔悦泡上一壶热茶,待在房间里享受一个人的时刻。

怎么会这么巧,每到一个落脚点都能碰上他的朋友。

乔悦盯着缩在一起的两团东西,开始思考这到底是巧合还是安排过的。

还有肖小姐,姓肖的人在她的记忆里并不算多,但在小鬼这里就凑齐了两个。

乔悦的余光瞥到小鬼行囊中的一堆书信,其中一封信的邮票格外吸引人。

那是一张地区限定的邮票,在她小的时候见过。

 

 

 

 

03|肖小姐的梦

肖小姐,何许人也?

肖小姐也回答不出来。就这么稀里糊涂地长大,长大之后离开最好的朋友来到大城市,靠自己的努力有着一套小小的房子,小小的房子起初只有她一个人,再后来就是两个人。

两个人的生活并没有想象中幸福,还是说她选错了人,选错了一个自己压根没那么喜欢的人,喜欢又有什么用呢?不还是会被时间蹉跎到如同灰尘般,轻轻拭去便湮没在空气中。

 

“她似乎觉得自己选错了人。”英招拆开信,念一句给小鬼听。

小鬼沉默,喝了一口茶,继续选择听下去。

乔悦在一旁仔细地听着,她现在才明白,小鬼这趟起码长达好几月的旅行是为了从他的朋友里收回肖小姐寄过去的信件。

这家伙靠一己之力带动全山海经西山范围的妖怪齐齐接受文化大洗礼,就为了肖小姐。

这个肖小姐可一点都不平凡。

热茶下肚,肖小姐的精神世界展开在书信中:

看朱天心的书,会想要去见识世界,读到匈牙利之水,也会分享自己买过什么新的香水。并无前后中调之说,只细细强调自己的嗅觉感受。

晚香玉香气之下似乎包裹着橙子的活力,夹杂着一丝丝的玫瑰的馥郁,这是她新买的香水,不知威尼斯圣马可教堂是否美丽,但书中的世界似乎成为了一场热烈的奇遇。

“她想去威尼斯。”英招扯着大气补充。似乎他的年龄已经很苍老,乔悦急忙倒了杯热茶上去。

“你有给她回信么?”“没有。”“怎么不回信啊!”

“哎呀,我那个朋友,他也走掉了啦。比我走得还要早,他一个读书人身体哪扛得住在这里啊!”

“我们都熬走多少个了!你说这些作甚!你就是偷懒没学。”

“哎呀我这不是要帮他偷偷做点农活么,我后来才学的怎么写字,后来写给她,她再也没回我了。”

乔悦细细听着,这群妖怪似乎每一代都会找个抚养人之类的人陪自己度过一段时光,现在这家民宿的老板就是英招现在的抚养人。

乔悦感慨自己是碰上这样的事,不知道是不是天意弄人,她平凡的日子也起了些涟漪。

都是因为肖小姐么?

乔悦看着他们俩在研究书信和寄信的日期。

“我都帮你保管得好好的!你气我做什么,我不就是后面才学的写字么,我都识得的。”

小鬼重重地拍拍英招的马背,意思是等他学完,书信早就不流行了,都是些无用功。

“人类的寿命也就那几十年,你又不是不知道!”

“哎呀,肖小姐就算下去了,她她不是也和我们做过朋友嘛!都会记得的!”

 

小鬼气得背过身,只剩得好友在旁尴尬。

老大不小的在这里生什么气呢!乔悦怕他气得过去,之后的行程都付了钱,可不能浪费。赶忙过去拍拍他的背。

英招也生气了,背过身碎碎念叨着如果不是因为他们和他一起寄信跟肖小姐交流,小鬼早就穿帮了之类的话,说不定肖小姐的老公会跑过马路打得那个时候的小鬼显原型。

“所以,他就是喜欢肖小姐对吧!”乔悦八卦地献上茶给妖怪好友,希望可以得到些不一样的答案。

“我怎么知道!总之肖小姐确实是个很好的人就是了,她给我那个死鬼朋友寄过枫叶,那家伙感动得不行,做成了书签,死了还要我帮他保管!”英招像变法一样,把一枚保存良好的枫叶书签从翅膀处变了出来,在乔悦面前晃悠。

“你也很在乎你的死鬼朋友嘛,他在乎肖小姐也是情有可原不是?人走了就是走了,我们去哪都找不到的呢。”

英招无言,只得给小鬼道歉。

这是肖小姐这些年甜蜜的生活梦境,存在于这封信,展露在梦幻的香水描述和那枚枫叶里。

 

 

 

 

04|故乡新返

告别民宿好友,小鬼揣着新的信继续上路。

“希望下一个二十年我们能再见。”

下一个二十年,乔悦完全没办法分析出来这句话是对小鬼说的还是对她说的。

“哈哈,二十年,我可活不到那个时候。”小鬼窝在后座,喝着冰可乐用手跟好友告别。

民宿主人和乔悦相视苦笑,这群老妖怪,活像老顽童。

 

车继续开,穿过差不多的景观,最后来到一个乔悦觉得很熟悉的地方。

那是她的家乡。

听说现在发展得尚算不错,靠着旅游业也让当地居民过得比以往好。当然,这些都是从她父亲的留言中得知的,乔悦压根没回复过。

父亲的缺位让乔悦在母亲去世后几乎不和家里人联系。哪怕亲戚说自己的父亲当初为了家在外过得多颠沛流离,乔悦从未相信过。

“我问你,你那个肖小姐,是不是就是我妈的好朋友。”

小鬼砸吧嘴,喝完最后一口高糖饮料。

“我不知道啊!”

乔悦心中虽感无奈,但也滋生出别样的怯感。开车的速度缓慢许多,最后停在进城最近的一个服务区。

乔悦说是休息一下,车足足停下快两个小时。

小鬼察觉出异样,也不催促,车停到晚上。黄昏临近,太阳从眼前落入地平线,饭菜的香气聚集成一团并隐约飘来,城里的灯影在远处看来是一盘漂亮的宝石。

电话打进乔悦的手机,问乔悦在路上有没有碰上什么难题,传入耳内是乔悦熟悉的声音,还有小鬼也熟悉的声音。

“你说,怎么订了我朋友家的民宿,说话!”

小鬼摆摆手,示意自己不知道。

肖小姐就是那个肖小姐。

 

近乡情更怯,车走得缓慢。

偏偏路过家门口的时候走得极快,乔悦甚至差点错把刹车当油门。

小鬼得意地笑,看戏一样看着乔悦。

乔悦一时也说不出来自己哪里生气,只得任由小鬼笑嘻嘻地和他的好朋友谈笑风生。

“好巧,乔悦,你也碰上妖怪啊?”儿时好友胳膊碰碰乔悦,示意她放轻松。

这里的当地人都认识小鬼的朋友。

乔悦疑惑,大概是不明白明明算是落后的城镇怎会接受这类事物。

小鬼在这一站的朋友是山海经中的离仑,如同书上所述,是一只槐树鬼。朋友拍拍它的肩,示意他们进房间。

应该是十年前,它来到这里,一开始被人们打得濒死,是他们家的读书人把它救了下来,再后来,罕见的旱灾就被一场突如其来的雨水打破困境。

于是,他就在这个小镇居民的庇佑底下好吃好住到现在,有着自己特有的地道,偶尔也帮帮他们家做点杂活。

说白了还是传说的力量,那个读书人掌握了这个小镇人民的精神密码。

十年前,刚好是乔悦离开家乡的那年。

“叔叔的店就在后面不远的地方,你要回去看看么?”

“我没告诉他我回来,你别穿帮。”朋友竖起食指做出噤声的动作,表示他完全明白乔悦的意思。

 

肖小姐就是她妈妈的好朋友,乔悦管不得礼貌,直接抄起小鬼行李箱里那封贴了家乡邮票的信,端详着信封上的信息。

十年前,好遥远的数字。

那封信从她现在住的地方对面寄出,点点锈迹落在信封上,有些发黄,但字迹秀丽。地址在她小时候的家,收件人是她的母亲。

肖小姐写字原来这么好看的么,乔悦从不知道。

“看吧,你如果认识她的话。”小鬼和好友看着她,示意她打开那封信。

小时候的她从来没有看到过自己的母亲写信,或者说她不知道自己的母亲竟然会写信。

尘封的信件被展开,信纸变得脆弱,樟脑丸的味道侵袭味觉。

脑海里的回忆像是一块被堆在角落里的布,任由信件里的字句熨平:

见字如晤,你一切都还好吗?

我这边一切照旧,但季节的变化让我的心情不爽利。我分不清是身体上的不舒服还是心情上的不舒服,总归是有一处不舒服的。碗筷总是买了又买,不过我都能买到我称心的,也就还好。每到银杏叶变黄的日子,我总是会想起你和悦悦。

她还好么?或许我年底会回来一趟,你可以问问她有什么是想要的。

要多保重,在我回来之前。

 

那年的冬天,肖小姐确实回到了家乡,带着隆起的腹部。她怀孕了。

再打开一封信,寄给的是这里的“笔友”。

见字如晤,您的咳嗽好些了吗?

秋日渐浓,蒸梨子或许对肺部好些。信寄到您那儿的时候约莫已经到深秋,请记得晒一下棉被。

我近日身子不爽利,或许是因妊娠反应。呕吐反复,饭吃下和没吃下并无差别。

卧床的时间里,读了您推荐的《呼兰河传》。

感触不多,看得断断续续。但唯一感同身受的是关于农村的叙述。想起灰扑扑的麦场。哑黄的柿子树下,结的果子并不大,但总是吸引小时候的我们和现在的孩子去打。

我好久没回家乡了,今年或许可以回家看看,我一个人过活,去哪也不需要太多牵挂。

孩子还没出生的话,就只有我一个人而已。

 

那个时候的肖小姐已经是一个人过日子了,原来。

城里的丈夫,去了哪里。

小鬼听到乔悦放下信纸的声音,未等她出声,就已经被答案说了出来:“跑啦!”

如同她的父亲一般么?

又一封信打开,这封信没有贴上邮票:

肖肖,我已好久未和你书信。

乔悦的父亲进城去了,家里实在欠太多钱。

种地似乎已经不值钱,我开始后悔没有在你进城的时候跟你一起去。

去了会不会一切都不一样?

书我已变卖给附近的读书人,从城里来的,或许你和他会有更多的话题,我这边都是闲话家常的地方了。悦悦一切都还好,她和你很像。或许她能走出去。

我会让她走出去的。

……

 

乔悦对家里欠钱这件事从来没有印象。

家里似乎不缺什么,父亲总是不出现,她的母亲默默耕作,如同冬日的河流。偶尔拿回来一些手工活一起做,这在她的眼里是儿时情趣。

没有贴上邮票的信,像是永远停滞在港口的船。

那时的肖小姐已经回来,信没有理由再寄出去。

 

 

 

05|归途

肖小姐就是那年过后的新春离开的,带着她还没出生的孩子。

灰扑扑的童年回忆开启,母亲急转直下的身体状况从这里开始。

乔悦以前真的觉得母亲是因为一些急病、一些难以改变的状况离开,没想过实际上是心病。

 

难过蔓延,似收割后燃烧的禾秆堆。

小鬼又变着戏法,变出好几件出自母亲手的手工制品。

“我的能力不多,只能做到储存东西。”

这些信件越过数十年的时光,原封不动地出现在乔悦的眼前。拼凑起她灰色的童年,又似乎没这么灰。

零散的记忆,愤慨的情绪,成人世界的无奈似一块块拼图。

她没想过的肖小姐,没想过的母亲,没想过的父亲。

在小鬼这里,一封封的信,碎碎地拼凑起他们的苦,很饱满。

 

乔悦还是没有回家,和她的父亲见面。

从离仑手里拿过肖小姐这些年的信件。

车快快地开过自己家门,他们走向终点。

乔悦透过车窗望着远方的夕阳,深呼吸,回头。

“到了,这是你家吧?”她指着眼前的一大片沙漠。车后座的小鬼沉默,陷入了沉思。

“我记得,这里有树的。”

“那得是几百上千年前的事了吧!大哥!”

太阳藏回地平线,“归家计划”泡汤。

油门加速,往民宿的方向回头赶,车上的小鬼早已睡得安稳。

信件成箱,一封封,一件件都被裹在小鬼的戏法里。

 

又是一天,车越过沙丘,她看着远处的风景,回头看看车后座的小鬼。

暮色沉沉,正如它的状态。

毯子松垮地把它圈起来,不算规律的鼻息让人觉得它下一秒就要离开。

三年的相处在它的时间里算是沧海一粟,却让她重拾记忆碎片

它的成长停在了十年前,乔悦内心似乎有股气被疏通

不忍心叫醒它,她刚就这么打算在车里坐到今天阳光尽头时。

哈欠的声音从背后响起。

到啦?小鬼卸下毯子,伸着懒腰,半边身子趴在车窗上。

微风轻轻吹,略带起些沙粒轻拂过面,干燥又炙热。

我走了。

它没力气打开车门,索性从车窗跳下,传来一声闷响,她放心不过,透过右倒后镜看着它。

一把年纪的……”

她也下车,看他扎扎实实地缓,步履蹒跚向沙漠的深处走去。

不让人跟着,什么也不留下来,连毯子都顺走。

脚印浅浅,风一吹沙就把它脚印掩盖。

我回家了,再见。

《山海经》里的有穷鬼还给她一封信,然后他就这么脱离现代文明,回到生命的原点。

有穷鬼还是穷鬼也不重要

这故事要从何说起才能说得完整呢,现在才能说得完整。

最后一封信从他手上送出,是肖小姐给乔悦的,跨度长达二十年。

是她回家的最后一个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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