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人生里会有很多经历,表面上看非常合情合理。
但细细一想,却又会发现其中有很多关节之处,耐人寻味。
甚至是毛骨悚然。
我第一次有这种感觉,是在趟和导师一起的外出考察之后。
虽然事情已经过去了一段时间,但直觉总是告诉我,这里面还有很多,被我下意识忽略的奇怪之处。
于是我开始动笔,试着把整个行程记述下来。
自从踏入民俗学这个专业,我已经很习惯这种动笔记录的节奏了。
笔记可以让我把记忆细致的整理好,而不是跳跃着,像是在看一张张幻灯片一样。
而这趟考察的起始,还要从一张残缺的碎纸开始。
2.
我的导师姓王,包括我在内的学弟学妹,都习惯喊他王教授。
王教授原来有个女儿,生病去世之后,他就彻底全身心投入了学术研究。
民俗学是个非常冷门的专业,用我一名学弟的话说就是,毕业即失业,考公都只能坐三不限那桌。
如果不是有学校这个985头衔撑着,估计是根本招不到学生。
算下来王教授手底下,真正扎进去研究的,其实也只有我一个。
王教授在专业内的学术地位很高,好处就是毕业比较简单。
当然论文肯定还是需要认真写的,这是底线。
那天我捧着笔记本电脑,去王教授办公室倒腾初稿。
因为找了一个非常偏僻的选题,最近我都在忙这篇论文,但是进展了了。
王教授看了之后,也是皱起眉头。
民俗学就是这样,你随便找的选题,可能连导师看了都摇头。
“你去第二间资料室,最下面一排找找,我记得很早之前有人弄过。”王教授推了推眼镜。
还好不是一点资料都没有,我稍稍松了口气。
把电脑留在办公室,我跑到资料室里找了起来。
果然翻到了一沓摞在一起的旧书,上面的字还是非常古早印刷体。
虽然资料室地上已经有了一层薄灰,但好在书在柜子里,基本没有沾到灰。
我抱着书回了办公室,王教授一本本翻开。
到第三本的时候,书中间掉出一张纸。
和泛着黄色的旧书不同,这是张非常白的A4纸,看样子是被人叠起来,特意夹在中间当书签用。
王教授并没有很在意,而是继续去拿下一本书。
我弯下腰,捡起了那张被叠着的纸。
纸夹在书里太久,连侧边的折痕,都已经快看不出来了。
我用两根手指捏着打开,没想到里面又飘出了一张不规则的碎纸。
落在了王教授的桌边。
这张纸的颜色更深,更黄,看起来像是裁剪下来的一块旧报纸。
我正想伸手去拿,却被王教授给按住了。
“捉韩林,傩戏……”
王教授仔细的看上面的字,接着仿佛是想到了什么,伸手在键盘上敲了起来。
我也凑近去看,发现自己猜错了,这不是报纸。
上面是手写的字迹,记录的是一场名为《捉韩林》的傩戏。
还有演出地点,戏团名称和联系方式。
而王教授的研究方向,正是傩文化。
难怪突然重视了起来。
等我回过头的时候,发现王教授已经打开手机,照着纸上的号码打了过去。
不出意外是个空号,看这张纸的年头,少说也有个几十年了。
当年的那些人,恐怕早就不在世上了。
王教授并不放弃,转头就去买了火车票。
“小周,我想亲眼看一看,晚上收拾收拾行李,我们明天早上八点的火车。”
我早已经习惯了王教授雷厉风行的性格,点了点头。
民俗学和考古学地质学一样,外出考察,走山穿林都是家常便饭。
不过我在踏上火车的那一刻,绝对不会想到,这次考察和以往的完全不同。
甚至会让我后悔当初打开了那张A4纸。
3.
一路打探消息,功夫不负有心人,王教授也是终于找到了戏班在当地的记录。
不过这戏班在00代就已经解散,只留下了几张老照片。
戏班里的人现在也都年事已高,退休回家养老了。
王教授没放弃,软磨硬泡问出了班主的地址,想当面见见这位老人。
那人给的地址非常偏,是山里的一个小村子,火车就别想了。
只能坐老乡的面包车慢慢开进去。
山路崎岖,我坐在面包车里面,一路上都在查关于傩戏和傩文化的资料。
傩这个字到底代表什么意思,很难解释,更加像是一种符号。
傩文化的历史非常悠久,可以追溯到商周时期的祭祀仪典,是一种非常古早的原始文化。
而且在全国各地的不少风俗中,都能发现傩文化的影子。
在演化过程中,又和儒释道相互纠缠结合,变得更加纷繁复杂。
若是要展开说,篇幅就过于臃肿了,此处暂且按下不表。
从傩文化中的祭祀舞蹈,脱胎而来的傩戏,则是其中的璀璨明珠。
不过在经过上世纪的打击封建迷信之后,傩文化就陷入了沉寂,傩戏现在也已经是在消亡的边缘。
后继无人,加上家族制和学徒制度,让这些传统文化的传承,更是难上加难。
屁股被震的生疼,不过好在是赶在天黑之前,到达了目的地。
村子不大,大概几十户,不过放在这边,规模也算是非常可以了。
迎接我们的是村子的村长,听到王教授是大学专门过来考察的,态度顿时热情了不少。
直接安排我们住进了他家的侧房,正好两间屋子,一人一间。
村子里的年轻人,大都外出打工了,只剩下些老人守着。
王教授放下行李,就迫不及待的问起了关于戏班班主的消息。
村长说话带着本地口音,但好在还能听懂。
“你是说元老头?对对,是有这么个人,他住在村东头,家里头就他和孙女两个人。”
王教授松了口气,总算是找到了正主。
他想马上去上门拜访,不过被村长拦了下来。
“这么晚了,明天再去也不迟哇,留下来吃个晚饭好了。”
考虑到还住着别人的房子,王教授也没有推辞。
而且还赶了一天的路,身体也已经到了散架的边缘。
思来想去,就接受了村长的提议。
为了这顿饭,村长还特地杀了只鸡。
土鸡的味道非常好,最上面飘着金黄的鸡油,汤里就加了些盐。
一整只鸡,最后连汤都没剩下。
也不知道是鸡汤的原因,还是太累了,我晚上睡得非常香,一觉到天亮。
起床的时候,王教授已经穿戴整齐,蹲在门口吃着村长家的泡饭配榨菜。
今天的事,就是去找那个姓元的戏班班主了。
4.
村子里的路还算好走,加上少了行李之类的东西,没多长时间,就到了地方。
土房子被篱笆围了起来,一个看起来年纪不大的女孩,正在露天院子里择菜。
看见有人走过来,她也抬起头来,和我们对视。
女孩的眼睛特别漂亮,灵动透亮,我一时愣住了。
王教授则是出声问:“囡囡,你爷爷是不是姓元啊!”
女孩甩了甩手,回道:“你们是谁?找我爷爷有事?”
王教授站在篱笆外面,和女孩介绍自己。
也许是看我们两个人都带着眼镜,像老实巴交的愣头青。
女孩心中放下了些警惕,朝着屋内喊了声。
很快一位老人就从屋里走了出来。
“搞哄个?”
和我想象中上了年纪的老人家不同,这位老人精神矍铄,腰背挺直。
虽然头发已经完全花白,但身上的精气神,却不像是这个年纪能有的。
就连我看了,都有些自惭形秽,不由的挺了挺腰。
但是坐在电脑面前太久,我的腰很不配合的发出了咔吱咔吱的声音。
“两位,进来坐吧,村长已经和我说过了。”老头走过来,打开了篱笆。
“囡囡,去拿水壶泡两杯茶来。”这句是对他孙女说的。
女孩应了一声,站起来往房子后面走。
路过我身边的时候,对着我比了个鬼脸,看起来很是古灵精怪。
我一时失笑,摇了摇头,早就过了和小姑娘置气的年纪。
不过女孩的年龄应该是比我最开始想的要大。
站起来已经能到我的下巴,发育的非常好,身体线条柔美。
我跟着王教授进了屋子,陈设简单,家具大部分都是木头做的。
女孩端来茶之后,也没有离开,而是在旁边捣鼓起了针线活。
手指上下翻飞,非常灵动,看起来就知道是个熟手。
我估计只有在键盘上的打字的时候,才能有这个速度。
王教授押了口茶,开始和老班主聊天。
我拿着手机在旁边录音,当然这也是提前征得了老人的同意。
女孩对我手里的手机很感兴趣,不时抬头偷望。
老人讲的很杂很乱,这也是傩文化的特色,内容之间看似有联系,但仔细去整理,甚至发现不少冲突矛盾的地方。
老人姓元,艺名叫元宁,用的久了,这便成了他的名字。
他加入戏班的时候,是70年代,正好是动荡结束的时候。
那时候他还不是班主,只是个学徒,跟着戏班走南闯北,见识了不少事情。
也和其它戏班打过不少交道。
“现在能演傩戏的班子,恐怕是不多了,就算把只有形的算上,也就两只手数的过来吧。”
老人叹了口气,自己干了一辈子的事业,现在却走向了凋零。
“当年您在的戏班,现在还剩下多少人在?”我好奇的问了句。
“村子里和我一起回来的还有两个,一个去年过世了,算上我,现在也就剩两个人了。”
老人摇摇头,接着说:“其他各自回家的,估计也就剩下十来个人吧。”
王教授问了些关于傩戏更深入的问题,里面有些专有名词,我已经不太能听懂了。
倒是小姑娘兴致勃勃的竖着耳朵,听的起劲。
“你能听懂?”我奇怪道。
“能啊,爷爷经常和我讲这些,有时候还会唱给我听。”小姑娘摇头晃脑。
以前女性是不能上戏台的,所以女角色也都是用男人来演。
其中非常出名的,就是梅大师。
但进入新时代,这些条件也在逐渐瓦解。
这么来看,老人还是想把这些东西,传承一些下来的。
王教授和元宁的这段聊天,差不多持续了半个小时。
王教授话锋一转,问起了那张纸上记录的《捉韩林》。
老人停了两秒,这才缓缓说:“捉韩林,那是破台戏,一般是有新戏台搭好的时候,才会演。”
“破台戏?”
我不禁问出了声,我在网上搜过,基本没找到什么有用的资料。
王教授也点头,替老头向我解释:“很特殊的戏种,一般是不给外人看的。”
我心道难怪没什么记录,这就是戏台内部的表演,不会给观众看见。
而且戏班又很看重规矩。
“老先生,这《捉韩林》,我想看一看。”王教授盯着老人,语气变得更加认真起来。
老人听闻此话,眉头拧起,沉声道:“你也说了,这破台戏,是不能给外人看的。”
“而且没有新戏台,不可能随便开戏。”
王教授脸上露出了一个我从未见过的表情。
混杂着些许的不甘和痛苦。
当时我只把这当成是他被拒绝的反应,现在重新想来,却是有了完全不同的看法。
“我知道,老先生,我可以拜你为师,加入戏团!”
老头脸色一冷道:“收徒拜师哪是这样随便的事情,放以前是要上香敬茶磕头的!”
王教授仿佛是没听到一样,继续说:“我也研究过,破台戏还有个时间,没有新戏台也可以演。”
“七月半。”
七月半,也就是中元节,俗称鬼节。
是祭祖,为亡魂引渡的日子。
中元节阴气太重,亡灵横行,普通人当晚都要忌夜行,防止阴气入体。
而这破台戏,就是要在夜半十分,开台唱戏。
而且一定要到第二天凌晨,才能收场。
此话一出,老人彻底没了动作,面色铁青。
脸上的皱纹像是用凿子刻出来的一样,沟壑纵横,纹丝不动。
小姑娘也像是有些被吓到了,低下头做自己的事情。
我看着气氛不对,连忙在中间调和。
做民俗研究,放在第一位的永远是尊重和敬畏,这是根本。
不然容易被当地人给打出去。
我去拉王教授的手臂,但他却伸开手指,做了一个非常奇怪的手势。
老头看到这一幕,却是瞳孔一缩。
他脸色缓和了不少,沉声问道:“你确定吗,这可不是件简单的事情。”
王教授垂着头,一言不发。
老头叹了口气,对着他孙女说道:“囡囡,你带这位小哥去外面逛逛,我和王教授单独聊聊。”
小姑娘看了眼爷爷和对面的叔叔,点点头,一把拉起我的手。
我还没反应过来,就已经到了门外面。
老头缓缓合上门,留给我一个略带威胁的眼神。
大意应该是要照顾好他孙女。
这时候我才反应过来,王教授的那个手势,一定是行里的黑话。
所以老头的反应才那么大。
他们接下来要谈的事情,不想让我和老头的女儿听见。
过河拆桥啊这是,我叹了口气,但也没说什么。
任由小姑娘拉着我走远。
5.
“你叫什么名字?”我蹲在田埂旁边,去看水里的倒影。
“元筱筱。”小姑娘脆生生的回道。
“几岁?”
“十八!”
居然已经成年了,我有些意外。
不过我实在是不会应付这个年龄的小姑娘,也只能继续尬聊。
“不上学?”
小姑娘把头晃成了拨浪鼓。
“上学多没意思,我在家里帮着干活,有时候上山挖土根,也能赚钱。”
我点点头,对她自力更生的行为表示鼓励。
如果我现在原地毕业,恐怕是也只能回老家打螺丝。
“那个,你的手机能不能给我玩玩。”
小姑娘睫毛很长,眨巴着大眼睛,眼巴巴的看着我。
我拒绝不了,从兜里拿出手机,递给了她。
拿到手之后,小姑娘显得异常兴奋。
但是很快,她又不好意思的凑过来,问我怎么玩。
不会用手机的小孩子,现在可是根本看不见了。
不过她学的很快,没一会就会津津有味的刷抖音了,我心里突然多了些许罪恶感。
像是在一张洁白纯净的纸上,留下了一个潘多拉魔盒。
看着远处的云雾飘动,水镜中的树木,听着身边少女咯咯的清脆笑声,我突然感受到了些许的宁静。
脑子里生出个想法,在这里隐居,应该会很舒服。
不过这种宁静,很快就被接踵而来的事情给打散了。
老头最后同意了在七月半,演《捉韩林》这场破台戏。
王教授只和我说,他出了很大一笔钱,再有坚持的人,也逃不过金钱的压力。
现在回过头来想想,其中原由,恐怕是没有这么简单。
只是我不在场的这两个小时,他们两个到底聊了些什么,已经没办法知道了。
巧的是,七月半就在三天后。
但中间还有很多准备工作要做,期间我在村长家里,也稍稍整理了一些关于《抓韩林》这台戏的信息。
主要是根据老人的录音,和一些边角资料。
其中最先要解释,就是这位韩林,究竟是何方神圣。
严格意义上来说,韩林其实并不是一个人。
而是一个被拟人化的概念,这种情况在民俗中非常常见。
很多神仙,最开始都未必是人的模样。
只是在流传过程中,更接近人的形象,适合传播。
韩林其实应该写作“寒林”。
没错,这是一片林子,它还有另一个更广为人知的名字——
尸陀林
尸陀林是梵语Śitavana的译音。
在藏传佛教中,意指葬尸场,人死后效仿佛陀,将肉身布施给秃鹫和鹰之类的动物,也被称之为天葬。
藏传佛教要深入去聊,也是非常晦涩复杂,和汉传佛教天差地别,复杂程度丝毫不下于傩文化。
其中还包含着苯教和密宗,交织错杂,就不展开了。
至于西游记中狮驼岭和此有没有联系,学界也没有很好的解释。
而寒林,也在传播过程中,从抛尸之地,充满阴邪的地方,成了作祟人间,带来灾祸的意象。
接着有了更具体的形象,成为了人们口中的鬼王。
而发展到“韩林”,更是加上了人的概念。
在不同的地方,“韩林”的身世也有了不同的起源。
一说刘邦的车夫,一说是变成枉死的书生。
捉韩林,也就是捉寒林,就是一出请神把邪祟捉回的戏码。
最早是戏班专用的破台戏,后来才慢慢演变,成了民间消灾避邪的戏。
整出戏最少只需要四个人,一个是召来的“五猖”,负责抓和打“韩林”。
这五猖,便是鲁迅曾经在《五猖会》中写到过的那个。
一位是“城隍”,相当于判官,负责审判。
一位是受“韩林”灾祸的民众,需要召告“韩林”的罪行。
最后一位就是“韩林”本人了,与其他角色不同的是,“韩林”分为“阴寒林”和“阳韩林”。
“阳韩林”由活人扮演,“阴寒林”则是用纸扎的假人。
“阳寒林”要将“阴寒林”背在背上,承受五猖责打。
打过后,再把“阴寒林”锁在戏台下的铁围城。
戏演完后需要将“阴寒林”烧掉,这才算是结束了整台戏。
而这其中需要些时间准备的,就是戏服和“阴寒林”。
6.
时间过得很快,眨眼就到了七月半当天。
村子里飘起了白烟,这是各家各户在烧黄纸祭祖。
王教授带着我来到了准备好的场地。
这是一处村里用来演“小戏”的台子,不大,但也足够了。
元筱筱也穿上了戏服,脸上涂着厚厚的腻子。
“你也要上台?”我有些意外,这小姑娘是哪个角色?
“当然啦,村里会演戏的,除开爷爷和周爷爷,就只剩下我了。”
小姑娘挺起胸膛,非常自豪。
“我演的可是五猖,到时候要用鞭子抽人的!”
王教授在远处,和老班主聊天,旁边还站着一位老人。
我看了看他们身上的戏服,老班主演的是“城隍”,另外一位老人应该就是“阳韩林”了。
角落里放着扎好的“阴韩林”,看起来手艺复杂,应该用的是稻草和宣纸。
上面涂着花花绿绿的颜料,看起来非常诡异。
我撇过眼睛,心里有些不舒服,不再去看它。
直到这时候,因为元筱筱的存在,我都没有发现王教授的异样。
直到回头来重新记录的时候,我才反应过来。
王教授对于这场戏的重视程度,已经超过了学术的范围。
他眼里带着狂热和病态,甚至是近乎癫狂的期待。
这出现在一位教授的脸上,是非常奇怪的。
“小周,来,有件事情要你办。”
王教授转过身,朝着我挥手。
我走过去,才发现他脸上也涂了颜料。
难不成王教授真的拜老班主为师了,我心中产生了些许荒谬的想法。
真的要做到这种地步吗?
看我愣愣的,王教授笑着解释道:“我也上台,演里面的群众。”
“你来,在这张纸上写个名字。”王教授拿出一张巴掌大的纸。
“用这个毛笔写。”老班主端过来一碗鲜红色的颜料。
我抽抽鼻子,立刻闻出来这是朱砂水,算是戏班必备的材料了。
“写谁的名字?”我带着疑惑问。
“随便,瞎编一个,但绝对不能是你认识的人。”
老班主面色严肃,不像是在开玩笑。
“为什么一定要我写?”
现在回想起来,当时的我肯定特别像一个好奇宝宝。
“请神容易送神难,我们都要上台,容易招来奇怪的东西,没法写,这里只有你能写。”
我还想问问什么是“奇怪的东西”,但是被王教授给拦住了。
“随便写个就行,张长长,毛毛雨,看起来像个人名就行。”
我随手写了个“孙大大”,记忆里完全没有人取这样的滑稽名字。
老班主拿起旁边的“阴韩林”,准备把纸条塞进去。
但是被王教授抢先了一步。
王教授从我手里拿过写着名字的字条,然后卷成桶状,捣鼓了好几下,才从下面小小的开口地方,塞了进去。
老班主用浆糊粘上片新纸,堵住了洞口。
“好了,都准备完了,养养精神,接下来就是等晚上了。”
7.
夜色很快降临,晚上温度骤降,寒气开始入侵。
好在戏服很厚,几人都看不出冷。
我裹了裹衣服,打了个哈欠。
元筱筱蹲在我旁边刷视频,不时传出笑声。
到点之后,老班主面色凝重,招呼起几人做准备。
“那我能不能看?”我指了指自己。
老班主摸着下巴,扫了眼我:“你是男娃能看看,但今天七月半,看前半场就行了。”
同时他也像是想起了什么,对着我旁边的小姑娘说道:“囡囡,等会你打完就回后台,无论听到什么声音,都不要出来看。”
元筱筱点头,捂住眼睛表示自己绝对不看。
我坐远了些,表示自己有分寸。
戏台下摆着几张木桌木凳,假装有很多人来看,俗称“捧生场”。
虽然现在就我一个。
很快戏就开始了,第一个登场的是“阳韩林”和王教授演的群众。
唱普通人遭受“韩林”侵扰。
我基本听不懂戏词,只能借着语气意会。
然后是老班主演的“城隍”,走出来召“五猖”。
小姑娘的水平很明显差了一大截,完全不熟练。
接着就是“阳韩林”要背起“阴韩林”,下场逃跑,最后被“五猖”抓住。
老人背上纸人的一瞬间,我感到周围的火光都暗了一截。
他走下台,开始绕场。
路过我身边的时候,我能听到这位老人沉重的呼吸声。
仿佛是背上背着很重的东西。
我心生疑惑,明明稻草没多重,转头去看,正好对上纸人狰狞的正脸。
微弱火光的照耀下,让我通体生寒,不敢再看。
老人的脸上涨红一片,看起来很是费力气。
像是……真的背着一个人。
我不敢再去细想,放空精神。
小姑娘抓住了两个“韩林”,接着象征性的拍打两下,然后把“阴韩林”锁进铁围栏。
她的戏份就算是结束了,跑回了后台。
剩下的就是老班主的戏份了,开始宣布重重罪状。
这一段很长,我又听不懂,脑袋顿时昏沉了起来。
但眼睛又在提醒我,有一个地方,有些不太对劲。
我猛的抬头,只见铁围栏里空空如也……
我的脑子里一炸,冷汗瞬间就从背上冒了出来。
不可能,我是亲眼看着元筱筱把“阴韩林”锁进去的!
我当时就想站起来,但瞬间就感觉到,背上有一股让我无法反抗的重量,压了下来。
大部分人在极度恐惧的时候,会尖叫,但我反而会咬死牙绷紧身体,进入防御姿态,发不出一点声音。
很快我就意识到了另一个问题,太安静了。
至少应该有老班主的声音,但是我什么都没有听见。
不对,有声音!
我渐渐听到了拍手声和络绎不绝的喝彩声,人声鼎沸!
我努力的转动僵硬的脖子去看,只见周围原本空无一人的长条木凳上。
坐满了各式各样的“阴韩林”!
内心的惊惧在这一刻达到了顶峰,我用手捏着自己的大腿肉,这是我上学犯困时候用的办法。
只有疼痛,才能让人最大限度的保持清醒。
我也反应过来,是我占了背上的“阴韩林”的位置。
得赶紧离开这里!
这时候,我看到了更加诡异的一幕,王教授掐着一只“阴韩林”的脖子,像是在不断开口质问着什么。
神态癫狂混乱,头冒青筋,表情更是狰狞。
他手中“阴韩林”,因为痛苦而扭曲身体,虽然我不知道,为什么一个纸扎人怎么能做出这样的动作。
在我的不断努力下,终于是推倒了凳子,背上的重量陡然一轻。
我倒在地上,大口喘着粗气,这时候我才看清,那些鼓掌的“阴韩林”,是在给王教授叫好!
但是我发出的声音,让这些“阴韩林”瞬间齐齐转头,看向了我的方向,寂静再次吞没了现场。
仿佛是一张静态照片,只有王教授还维持着他疯狂的动作。
一切发生的太快,我脑海中的弦最终还是绷断了。
我彻底昏死了过去。
8.后记
我醒来的时候,天蒙蒙亮,身上盖着王教授的西装外套。
元筱筱坐在旁边,用手指头戳着我的侧脸。
“我……”
我嗓子干的厉害,完全说不出话。
“你突然就晕过去了,爷爷都说了,让你别看后半场,七月半阴气重,容易中邪。”
我拿出手机,上面的时间显示是一点半。
“等等吧,马上收拾完东西,就可以回去了。”元筱筱晃着腿,装着大人样子拍拍我的背。
只是个……梦吗?
我捂着头,理智告诉我之前的都是幻觉,可身体的反应让我犹豫不决。
“囡囡,走了。”老班主招呼着我们几个回去。
我也放下了思考,实在是太累了,脑袋混乱的像是一片浆糊。
回到村长家,王教授也是倒头就睡,我回了房间,发现还穿着王教授的外套。
我脱下外套,准备收起来,却在口袋里摸到了一样东西。
我伸手拿出来看,是个有些眼熟的纸筒,展开之后,上面写着“孙大大”三个字。
这是……我的字迹,我脑子一懵。
这东西应该是跟着“阴韩林”一起被烧掉了才对……
或者说,教授放进去的,是另外一张纸条。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他又写了谁的名字?
这些都化为了火中灰烬,没了答案……
我收拾好心情,脱下衣服准备睡觉,腿上扎眼的一片青色,映入眼中。
……
回校之后,王教授并没有什么异常,甚至比以前更和蔼了。
我却生了一场大病,住院了好几天。
期间有不少学弟学妹来看望我。
有一位以前大我几年的学姐,出差路过,也就顺便来了趟。
“你小子不是身体一直挺好的,写论文累着了?”
“没,之前去山里考察,可能是着凉了。”我笑着解释。
“行了,没事就好,别像老王女儿一样,年纪轻轻就……唉。”
“教授女儿,得的是什么病?”
“没人知道,但是我听更早的学姐说,老王女儿是被人给……”
学姐用手在脖子上比划了一下,我心领神会。
“听说凶手非常干脆的自杀了,当然是真是假我也不知道,你听听就行,千万别说出去。”
我点点头。
在医院的日子里,我一直尝试不去回忆那晚上发生的事情。
但包括那个纸筒在内的奇怪之处,都让我难以心安。
很快我就意识到,这一路上,巧合太多了。
从手写的碎纸开始,到找到老班主,演戏,太过顺利。
这一路上基本没有遇到什么困难,就像是有人暗中安排好了一切,只需要演员就位就可以了。
而这个人,只可能是王教授。
我把玩着手中的纸筒,心中不禁喃喃道:
“教授,你到底有什么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