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一直向前开，无昼无夜的天空下，柏油马路似乎通向世界的尽头。
卯卯一瞬不瞬地盯着实时传回的画面，似乎在等待某个信号。
而她耳麦的另一端，手握方向盘的泰逢也屏息凝神，等待着那个重要的时刻。
英雄史诗的主角却心不在焉地扣着自己的剑柄，他栗色的眼睛低垂，和下撇的嘴角一起做出一个沮丧的表情。
泰逢在卯卯的提醒下抬头从后视镜看了看李沐，努力保持耐心，尽量用柔和的语调询问道：“怎么了？”
李沐抿着嘴摇摇头，嚅嗫着问：“我们什么时候回家？”
泰逢深深吸气，努力做好表情管理，“我们才刚刚出发一个小时，冒险还没有开始呢，接下来我们将帮助烛龙寻回身体的碎片，复活这位古神。后面会有很多有意思的事情，不要总想着回家呀。”
李沐努力在垮着的脸上挤出一个笑容，“这是我第一次这么久……”
李沐的话还没说完，大地骤然震动起来，深刻的裂痕从原本平静的地平线蔓延开来，曾经平静的沙丘像是脆弱的蛋壳一样碎裂。
“抓紧顶棚拉手！！”泰逢大声提醒，同时握紧方向盘操纵着越野车不断跃过龟裂的大地，有什么东西苏醒了。
监视屏外的卯卯熟练地推动着操纵滑钮，在土地裂开之前将系统预测好的前进方向通知泰逢。
越野车的车轮再次越过一条深深沟壑，接下来一座巨大的岩石山丘出现在泰逢和李沐面前。这里是地图上标定的第一个点位——带山。
整座山体几乎都被青色的美玉覆盖。
泰逢把车停在山丘脚下，李沐探索着前进几步，用手碰了碰山壁上的玉石，然后惊讶地回头望向泰逢。
“它闻起来像是……冬天。”
泰逢扶着方向盘坐在驾驶座上，神色复杂地对李沐点了点头。
卯卯看着终于亮起的提示灯放松下来，伸手向脚边的功德箱投入一枚游戏币。机房内禁止饮食，那代表着任务顺利结束之后可以喝一瓶冰镇啤酒。
人类虽然麻烦，但是他们酿造的每一种酒都很好喝。
她身着熨烫过的灰色西装套装，面前摆放着足以将她半环绕起来的数块显示屏，身后房间里整齐码放着许多机箱，一只机械小狗在高大的架子之间巡逻。
卯卯继续盯着屏幕，那上面更多还是黑色的未被激活区域。这是她接下来要完成的任务。
她作为艺术总监，按照记忆中的画面设计了程序中全部的模型，对其中的环境了如指掌。那是她无法再回归的故乡。
泰逢从车上走下来，在炽热的空气里前进，来到李沐的身边。李沐一面握着刚刚摸过青玉的手一面好奇地抽动鼻子深深吸气。泰逢也把手放在岩石上，感到一种彻骨的寒冷。
她知道那才是真实的温度和触感。
李沐还在兴致勃勃地用鼻子探索世界，泰逢像是提小狗一样把史诗英雄提起来，原本想把他拽上车，但想了一会，用尽量柔和的语气问他，想不想爬到这座山丘上看看。
李沐立刻点头，但很快又表露出犹豫，像是自己给对方带来多余的麻烦。
泰逢从口袋里掏出一柄不大银色的斧头，开始从玉石上为自己劈砍道路。李沐被她一只手拽着，谨慎地迈步，但很快就被泰逢拉着越跑越快，泰逢劈砍的动作不停，带着李沐沿着几乎陡直的阶梯攀援向上，来到了山丘的最高处。
两只灰色的鸟在高空盘旋，李沐高兴地向他们挥手，语无伦次地用尽量大的声音描述自己用嗅觉感受到的“冬天”，自己正在经历的奇异世界。
但那两只灰鸟太遥远了，李沐叫喊道气喘，它们也仍旧只是高高地盘旋。
“走吧”泰逢开口道“接下来你将获得新的耳朵。”
李沐似懂非懂地看着泰逢，但很显然兴致已经高了许多，在他面前展开的未知世界与即时得到的反馈让他开始期待接下来的探险。
他们从山丘上走下来，刚刚的紧张情绪和体力劳动让泰逢脱下外套，露出手臂上繁复的文身，李沐跟在后面有些好奇地打量着，想张口询问但是又担心冒犯。
泰逢早就习惯了人们的注视，大方停在原地，向李沐转了转手臂。李沐得偿所愿地欣赏了一会，真诚地比了一个拇指。
带着李沐回到车里时，大地的震动已经全部结束了，仪表盘上是卯卯新传来的地图。李沐好奇地抻着脖子打量，泰逢大大方方地把地图给他看，“我们将一路探险，直到烛龙的领域，完成搜集任务，帮助古神回归。”
监视器的另一面，第一轮程序确认已经完成。卯卯拍了拍机械小狗的头，随手把一个橡胶骨头玩具塞给小狗。这是它还拥有碳基生命的时候最喜欢的玩具，上面留着它骨质牙齿留下的齿痕。
这也是人类神奇的地方。虽然他们全无神力，但是却以一些古怪的方式完成神力也不能为之的奇迹。
老板在编制电子生命的时候，尝试用保留它生前习惯和记忆的方式来标定它的特殊性。一些时候，这确实为卯卯带来慰藉。还有一些时候，这些被人为编写的记忆如此顺畅地被读取和相信让卯卯感到迷惘。
但她还是很爱它。爱的感觉是如此真实。
卯卯这样想着，深深吸气，一面监测着泰逢和李沐的活动，一面在另一块屏幕上把李沐兴高采烈的脸截图和录屏。她操作娴熟，很快做完之后加好时间戳，发送给李沐的父母。
他们此时正躺在不远处的观察仓里，通过头显观察着泰逢和李沐的冒险。
卯卯调高自己和泰逢连线的耳机音量，努力用那边的白噪音填满自己的脑子。为了转移注意力她开始想自己或许应该像泰逢建议的那样穿休闲装而不是套装上班，因为在工作的时候并没有旁观的同伴。
但是在某种程度上，卯卯将正式的着装视为具有仪式感的铠甲。
与此相反的是泰逢。她喜欢轻便的服装，最好能露出她精心选择纹绘的文身。就像某些文化中将文身作为自己生命经历的记录，几乎完全覆盖泰逢右臂的文身就是她受困与人类身体后的全部人生。
卯卯也在上面，被画成了一只拳头大小的白色兔子，头顶上环绕着散布的星星。
泰逢和李沐坐在车里，李沐经过泰逢的同意正在研究手套箱里为他准备的嗅瓶。
玫瑰、丁香、新烤好的面包，柠檬、雨后的草坪……
“我第一次发现原来气味有这么……”李沐停下来，思索着一个合适的词“丰富。”他兴奋地说，“而且每种气味都带着不同的温度、画面和感情。我最爱玫瑰的气味了！”他一面说着一面把嗅瓶举给泰逢，和她分享。泰逢本能地想要闪躲，但犹豫片刻之后还是偏过头闻了闻。
那是阳光、草坪、是充满喜悦的婚礼，年轻的新郎和新娘交换戒指并且承诺“我愿意。”
那些由真实的体验而编写成的记忆继续点亮显示屏上黑暗的区域，卯卯再次确认一切已经走上正轨，压力稍减之后苦涩再次被搅动，她选择又给自己投入一枚游戏币。
“好了英雄，准备好听见更加丰富的世界了吗？”泰逢把车停在第二座岩石山丘下，她穿好外套，想了想也捎带着给李沐理了理衣领。“出发吧，我们去探险。”
李沐兴奋地和泰逢一起跳下车，踏着黄沙和碎石，他小跑着冲向被标定为琢光山。
在手掌贴上纹理斑驳的岩石的一刻，他听见水声。似乎是遥远的海浪的声音。庄严的，规律的，是月亮所引起的潮汐，又像是母亲的心跳。再之后他听见草叶彼此碰撞的声音，有点像是急促的阵雨。
李沐定定地站着，因为兴奋而听到血液重重拍击在自己耳膜所引起的轻微耳鸣。闭紧眼睛，他将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耳朵上，来感受这个世界。
如此庞杂丰富的声音景观让李沐的精神几乎过载，卯卯在监控耳机听到尖锐的警报声之后冷静地操作给药，很快一切指征就平稳下来。这是预料之中的风险，尽管卯卯做好了准备并且妥善解决，但肾上腺飙升还是让她感到面孔发热，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监控手表，一切尚在安全范围内。
泰逢坐在李沐旁边。刚刚她触摸的岩石甚至比第一块更加寒冷。
光线愈发昏暗，泰逢打开大灯，让他们成为地平线上唯一的光源。
顺着卯卯提供的导航，他们即将前往第三座高山，在地图上它被标定为景山。
李沐一路上都非常安静，他闭着眼睛，沉溺在这个陌生的全新的世界中，将全部的注意力都交给新获得的鼻子和耳朵。
泰逢看着李沐沉浸在喜悦之中的专注的脸，短暂的快乐闪烁过后，熟悉的愤怒感再次击中她，但她无法做出任何反击，甚至找不到一个明确且合理的怨恨对象。
压紧这些翻涌的情绪，泰逢关掉了车灯，拉着李沐的手走进黑暗中。她感到李沐的手因为兴奋而颤抖，像是摇曳的火柴的火。
她引导着对方将手掌贴上石壁。
李沐睁大眼睛，在触碰的一瞬间，他的视野像是被白色的闪电照亮，他从未如此清晰地观察过这个世界。这个看似荒凉的，重复，冷峻的世界此刻正在复苏。植物的根系正在向下生长，绿色的叶芽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破土而出。夜仍旧笼罩着一切，但是它不再是不可窥视的虚无。李沐尝试用眼睛看不同远近的物体，像是小心地调试一台陌生的光学仪器。
他看到树木的枝干一圈圈生长，融化的积雪下地衣正在恢复生机。极远处有形状规则的光点的矩阵，川流不息的是夜间的车灯。
他还看见更加厚重的黑暗云层正在向自己的方向聚集。
显示屏上原本黑暗的区域完全按照预期的计划被点亮，同时李沐的一切指征都在正常的区域内，这次冒险正在顺利进行。
接下来实时生成的虚拟世界需要更多的算力，接下来所有的操作难度都将指数增长。卯卯低头看了看手表所指示的自己继续升高的压力深深吸气，打开第二台处理器。
她一面快速地向系统验证自己的身份，一面从耳机里单独向泰逢确认，“你还好吗？”
泰逢从牙齿中间挤出一个表示肯定的语气词。
“不要咀嚼它。”卯卯尝试宽慰对方，“这只是你和我的工作，也不要把你的情绪投射在别人身上。”
泰逢猛地关掉了耳机。
都是一些屁话。骗子公司，骗子工作，骗子老板。
人类都是混蛋，为人类工作简直是最错误的决定，为虎作伥，助纣为虐。
他们不再开启车灯，李沐半个身子探出车窗，睁大眼睛，像是这样真的能帮助她看到更多那样。
在厚重的云层下，星星已经不再明晰。月亮也正在沉落，但李沐看到了比曾经明亮环境还要清晰数百倍的世界。
他仰着头，第一次看清了一直盘旋在他们头顶的两只灰鸟。
他看到了灰鸟羽毛的细微颤动，还有它们蓝眼睛里闪烁的泪水。
李沐有些困惑地向它们挥手，监控到了李沐的情绪，卯卯强制调动了视显的分辨率，它们再次变得不可看清。
泰逢注意到了李沐的困惑和不安，她尝试着转移对方的注意力。
“英雄，请用你刚刚获得的超级视力帮我找到房星吧。那是我的守护星。”
李沐于是对着泰逢给他的一本陈旧的观星指南认真地寻找，群星闪烁，李沐从未见过如此清晰的夜空。尽管光线晦暗，但是每一颗的边界都如此清晰，他甚至可以看到一些星体上的斑点。
“在那！你的守护星！”李沐快乐地大叫起来，泰逢踩下刹车，沿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六颗亮度不一的星星在遥远地闪烁。
泰逢仰着头，吞咽下泪水。“太棒了，李沐。我好久没有看到它们了。它也会保护你的。”
泰逢看向李沐，用一种前所未有的认真询问他，“你喜欢这个游戏吗？你还想要继续吗？”
李沐尝试着了解眼前发生的情况，揣测泰逢想要的答案，但对正确答案毫无头绪，于是给出了自己真实的想法。
他忐忑地点了点头。
泰逢难看地做了一个鬼脸，然后转回身双手握住方向盘，“那我们出发。”
李沐看了看泰逢的侧脸，但仍旧没有得到更加明确的答案。但很快他面孔上的困惑就被激动和喜悦取代。
景山草木葱茏，在无昼无夜的世界中无风自动。
泰逢为李沐打开车门，“去吧，英雄，你将会获得力量。”
李沐兴高采烈地跳下车，但很快又回头看泰逢跟上没有。
泰逢正在车下向自己的脚踝缠绕着什么东西，感受到李沐的注视后她抬起头向李沐摆摆手，示意对方先走。
李沐将自己的手贴上毛茸茸的草地。
像是有人在他头顶敲碎一颗鸡蛋。有种奇异的凉意顺着后颈流下了，但很快，肌肤的一切感知都变得前所未有清晰。
他感觉到飞扬的尘土轻轻击打着自己裸露在外的皮肤，空气里的水带来轻微的潮湿感，他低头想要看一看自己的身体，却在这个动作中第一次感受到对肌肉与骨骼的精确控制。
他深深吸气，感受到在肌肉的牵扯下骨骼移动，肺叶扩张，感受到空气沿着鼻腔进入自己的身体。不再有熟悉的阻滞感，呼吸前所未有的舒畅轻松。
他感觉到自己的生命。
李沐抚摸自己的手臂，柔软温热的皮肤下是结实的肌肉和坚硬的骨骼。规律的脉搏下，血液在流淌。
泰逢走到他身边，握住了他的手。李沐抬头看她，却发现她身后的越野车消失不见，草叶与花苞一起被潮湿的风吹动。
泰逢从口袋里掏出那把银色的斧头，“接下来，英雄，你要为这个世界创造雨水。”
李沐接过斧头，它沉甸甸的，锋利异常。
“还记得我们出发之前说的吗，你将用闪电唤醒沉睡的烛龙。”泰逢隔着李沐的手握住斧头示范着挥舞，顷刻间云层聚集，高空的剧烈撞击引发足以照亮整片原野的巨大白光。
然后是震撼大地的雷声。
第一滴雨水落到李沐的额头。
泰逢松开了手，李沐紧接着挥出第二下、第三下……。
全新的身体如此的协调有力，李沐感到一种陌生的由运动带来的兴奋与燥热，他忍不住奔跑起来，雨水落在他的身上，这是他第一次淋雨，也是他第一次如此畅快自由地奔跑。他轻松地调动全身的肌肉和骨骼，稳定地保持平衡，这种前所未有的掌控感让他发出快乐的大笑，脚下大地坚实的质感让他感到轻盈。
荒原上的一切生命都被闪电与鸣雷唤醒，各色的小花绽开，雨水将一切死气洗去，短短的十分钟里，春天和夏天接踵而至。
李沐有些跑累了，他停下来，一面大口喘气，一面回头寻找泰逢。年轻的女人脚踝生出了白色的羽翅，熟练地控制着它们代步。
泰逢走到李沐身边，将自己编织的潦草的小花环戴在对方头上。
“李沐，这是你创造的生命。”
李沐爱惜地将手臂伸向头顶，用手指轻轻抚摸柔软的丝缎一般的花瓣。他继而张开双臂，尝试最大限度来拥抱这个崭新的世界。
汗水、雨水、植物的气味包裹着他，他的心脏鼓动，面孔发烫，运动过后的畅快与酸胀感提醒着全身肌肉与肌肤的存在，这些新体验让他感到狂喜与着迷。
泰逢感到自己的心脏被痛苦攥紧，它泵压出的不再是血液，而是腐蚀性液体。
她努力地让自己不要哽咽，“还有最后一站。”
显示屏上几乎所有应该亮起的部分都已经被点亮。一切即将进入冲刺阶段，卯卯感受到了泰逢的痛苦，让她的压力猛然超过安全值。腕上的手表开始发出警报，卯卯对情况进行了评估然后给自己推了一点镇静剂。
机械小狗感受到了她情绪的波动，哒哒地走过来把头靠在她的小腿上。
“不要咀嚼。”她重复着自己曾经对泰逢说过的话，“一切都只是工作。你相信这是正义且正确的，所以才会坚持到今天。相信你的同伴，相信你自己的判断。”镇静剂很快起效，她强迫自己摒弃杂念，将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此时此刻。
李沐在泰逢的带领下走向第五座岩山發鳩。他们步行的速度并不逊于越野车，骤雨停歇后，雨水很快蒸腾，世界呈现一种生机勃勃的湿润。
李沐兴奋地使用着自己的身体，跳来跳去，扭动自己的手指和手臂，像是摆弄新得到的玩具。
他突然停下，仰头寻找着一直在天空盘旋的灰鸟，然后热烈地挥舞手臂，响亮地对他们打招呼，“爸爸！妈妈！你们看呀！”
他中气十足的洪亮声音如同春雷一般回荡在空旷的原野上。
卯卯听见观察舱里的男人和女人的啜泣变成无法克制地痛哭，那是她开启降噪模式也无法忽视的悲鸣声。
“为什么？”卯卯听见他们悲痛自问，“为什么是我的孩子？”
泰逢和李沐一起来到發鳩，它四周都是盛开的野花，各色的花瓣在风中摇动。李沐用自己全部身体贴在岩壁上，然后有些困惑地转头看向泰逢，“我什么都没有感觉到呀？”
泰逢随手从地上揪下一把草籽递给他，“尝尝看。”
李沐接了过来，尝试着塞进嘴里。
草籽被咬破之后有一点点苦，但这种苦对李沐来说也是崭新的。而之后留下的余味，不是药片糖衣的甜，而是一种更淡薄复杂的甜味。
李沐露出惊讶的表情，很快就想要把一切都尝一尝。他先后品尝潦草梗、花瓣、雨水和一点点泥土。盘腿坐下，一面用手轻轻抚摸草叶，一面仔细地回味着自己用味蕾所认识的一切。
更多的花朵变成果实，李沐在意识到之后赶忙站起来，追逐着秋天的脚步采撷金色和红色的果实，然后冬天降临，草木凋零，天空开始飘雪，地面凝结白色的霰霜。
李沐好奇地用舌头品尝雪，他张开手，张开眼睛，张开耳朵，深深吸气，来感受肃穆的寒冷。
他凝视着手中正在飞速融化的六角雪花，感到一种模糊的怅然。
冷风吹在脸上，让泪水加速干涸的同时带来刺痛。
泰逢站在李沐身后，却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如同新生儿一样对世界的恐惧和脆弱。
她为他感到痛苦。
泰逢没办法再压抑眼泪，咬牙切齿地想着，“建立联系就要承担痛苦。”她无论如何也无法进行下一步动作。
“泰逢。泰逢？”耳机里卯卯在催促她，泰逢深深吸气，却再次把斧头递给李沐，“想不想再感受一下春天？”
李沐的目光从掌心已经完全融化的水滴转向泰逢，露出雀跃的神情，却又不明白为什么泰逢在哭泣。他高兴地接过了斧头，用另外一只空着的手擦了擦泰逢的眼泪，“你不要哭，一会我也给你编一个大花环，我要找到最漂亮的花，把它们都送给你！”
“泰逢！”卯卯在监控室大声呼叫着泰逢的名字，“你在干什么！”
泰逢沉默地，像是下定某种决心般猛地将身上的装备一件件扯下来，李沐被她吓得呆住，但很快就走到她身边语无伦次地向她道歉。
泰逢咬紧牙看着他，突然伸手抱紧他，“我不明白为什么要这样做。”她灼热的眼泪滴落在李沐的皮肤上，“为什么要把这个世界的一切都向你展示，又从你手中夺去。我不能这样做，你要活下去。该说对不起的应该是我，不是你。”
泰逢说着松开了李沐，把头显把扯了下来。
卯卯一面大叫着制止一面冲进泰逢的房间，打开沉重的隔音门就看到挣扎着从装满溶液的水箱中挣扎着醒来。只有这里才能更加顺利地让人类的身体进入虚拟世界。
“你不能……”
“我受够了！我再也不想和你们一起骗人了！”泰逢一边说着一面从液体介质里站起来，“你们才是最残忍的，既然他未曾拥有，就谈不上失去。而现在你们把他本该拥有的一切都摆在他面前，又要逐一夺走。你不能让他在黑暗里死去！”
卯卯抓着泰逢的手，用最大的力气但还是被对方轻易地甩开，这种徒劳和无力感也激怒了她，“但这些在我们一开始签订的合同里都说清楚了，你不能中途退出！”
“我受够这个垃圾工作了，从一开始这就是一个错误，而现在结束这个错误是唯一正确的选择。”泰逢开始用自己旁边的纸巾擦去黏稠的液体，紧接着把它们都狠狠摔在地上，“我又不是人，大不了把这副身体还给你们！我宁肯继续去时墟里再流浪一万年，等你和这些垃圾人类死光了再回来！”
卯卯深深吸气，“你是不是真的不干？”
泰逢攥紧手中的纸巾，“最开始你对我介绍这个项目的时候，我也认为，哪怕他们的生命短暂，但如果可以，我们希望他能够尽可能多地体验这个世界。但是现在我不知道怎么去面对他。你怎么能告知一个正在最幸福时刻的孩子必须结束这一切？”
短暂的沉默之后，卯卯抽了一些新的纸巾递给泰逢，“你走吧，我来善后。我以为你死过一次，能够比常人更理解死亡。”
泰逢沉默地看着卯卯快速换上备用的联结服，毫不拖泥带水地向她的机械小狗下达指令，然后躺进水箱中。
水箱中的液体将让她的身体更好适应大脑所虚构的世界，同时也能容易检测到她的意识活动。
她尽量呼出肺里的所有空气，然后清空意念。
当她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雨水落在她额头。
在之前等待的时间中，李沐忍不住再次挥动斧头，让春天再次到来。
他对泰逢的话感到不安，但是很快这个全新的世界再次吸引了他，让他短暂抛却了自己无法想明白的事情。
当白色的闪电与惊雷炸起，雨水落下，生命进入新的轮回。
“你好李沐，我是卯卯。”卯卯走到李沐的身边，对方手里拿着一束野花，看清来人之后带着惊讶礼貌地向她问好，继而询问泰逢。
“接下来就是我陪你走完之后的路啦，她说你是一个非常勇敢的孩子呢！”
李沐的情绪显得稍稍有些低落，但仍旧将花束攥在手里。
他们说话间，秋天再次来临。天空的阴云已经越压越低，寒风呼啸，凛冬将至。
“我们的搜集任务已经基本完成了。”卯卯为李沐整理了一下服装，他手中的花朵已经在顷刻间枯萎，变成他无法抓住的齑粉。
“接下来我们要唤醒烛龙。”
李沐打起精神点头，开始复述游戏的流程，“我们帮助古神烛龙获得了他身体的碎片，之后他就能够复活，世界就又会重归宁静的混沌。”
卯卯点头表示赞许，然后挽着李沐站起来，握着李沐的手，和他一起把斧柄插入覆盖着薄薄积雪的土地，地面再次剧烈地震动起来。远处的黑岩像是真正的手指那样逐渐收紧，然后猛地张开。
一切仿佛按下倒放键，砂砾变回岩石，高山变成平地，高悬的太阳和月亮回到烛龙的胸腔，而最亮的两颗星星变成烛龙的眼睛。
一切有光的都熄灭了，在黑暗之中，卯卯坚定地握着李沐的手。
黑色的巨蛇从黑暗中苏醒。
他有着卯卯熟悉的脸。
卯卯看着对方，如果此时她能够听见自己尖叫的健康手表，一定会把它关机扔到墙角。
它有着红色的皮肤，蛇的身体，和人的面孔。这原本应该是一张模糊的，普通的脸，是经过对上万张人类面孔的叠合而设计的脸。而现在，认出它变成了自己和泰逢的老板。
这个处在失控边缘的世界读取了她的记忆。
“李沐，是你唤醒了我。你是勇敢的孩子。”
熟悉的声音响起，卯卯攥紧了李沐的手，让自己冷静下来。一切可以顺利结束。卯卯进行自我说服，“到时候我要喝掉一个货架的全部啤酒。”
“你是因对生命的渴望而来，没有给你健康的身体，真的很抱歉。你是我们满怀期待和爱的回应，无论过去和未来，我们都会长久的，始终如一地爱你。你曾经被困囿在窄小的病房，这个世界上本应属于你的美好的事情都还没来得及发生。你教会了我们……”
一直在天上盘旋的两只鹠突然尖唳着俯冲下来，它们落在李沐面前，张开翅膀挡在卯卯和他之间，打断了烛龙在复述的，他们在进入观察舱之前写给李沐的信。
卯卯摊开手，努力安抚面前失控的父母。
“我不是你们的敌人。”卯卯与它们黄色的眼睛对视，“我们的目标是一致的，那就是希望李沐能够尽可能多地探索和体验这个世界，感受生命的价值和尊严。现在，是告别的时刻了。”
卯卯隔着灰鸟的翅膀和看向李沐，男孩正在慢慢变小，变回他真实世界中的身量与面容。
在所有人僵持的时刻，数字的烛龙说出了并不在设定程序中存在的台词：
“我的孩子，这个世界原本就是混沌的，生命是一种短暂的偶然。很感谢你来。接下来的冒险需要你自己完成了。我们没人知道是否真的有死后世界，如果有，希望你在这个世界得到的经验去勇敢地探索它。如果没有，那么希望你在这一刻感到平静和快乐。”
瘦小的男孩在灰鸟的羽翼下抬头看看烛龙，又看看看卯卯。
“我感受到了。”李沐的声音虚弱，“这就是死亡吗？”他努力摆动头颅看向四周，然后微笑起来，“它闻起来像冬天。”
卯卯的眼泪再也无法克制，但她不努力不让自己发出声音。
“我的勇士，”数字烛龙向李沐伸出手，“我会陪你走入最终的混沌。”
两只灰鸟仍旧顽固地挡在李沐和烛龙之间，用与人类相比纤弱单薄的翅膀尝试保护自己的孩子。但这就像他们在与真正的死亡相对抗时那样无力。
“让他死吧。”卯卯用手掌盖住自己红肿流泪的眼睛，“让他平静地跟死亡走。”
灰鸟们终于放下翅膀，烛龙上前将虚弱的孩子抱到自己的肩头。
世界开始坍缩成为没有光的混沌，烛龙托举着孩子消失在地平线上。
卯卯从介质缸里坐起来。
泰逢没有走，她坐在离卯卯最远的角落。
机械小狗关心地靠过来，卯卯用湿淋淋的手拍了拍它的额头。站起身，走出来，拍了拍泰逢。“他走了。”
卯卯安慰着泰逢，也安慰自己。
“我们做这件事，是为了让他对这个世界能记住的不仅仅是病房、输液针和手术台。这也是老板创建这个中心的初衷。他在这里送走了自己的女儿。他说死亡就像是太阳和月亮都无法照耀的地方，而他将会点亮烛火为所有孩子引路。
“就像你不能不告别就离开，如果可以，也不要在恐惧和悲伤中告别。如果我们把他留在那，那么最后一刻他将会感到困惑和痛苦。我们不能那样。
死亡不是结束。”
最后的最后，整个项目还有一个环节，追踪关怀。
卯卯和泰逢敲开了李沐家的门，夫妻两个正坐在沙发上看卯卯发给他们的李沐的录像。卯卯向他们简单介绍了一下自己此行的目的：帮助失去孩子的父母更好地走出悲痛，然后递上老板生前编辑好的表格。上面给出各个阶段的情绪反应，以及相关阶段的心理关怀建议。
每个阶段的时间一栏是空着待填的。因为没人知道，从悲痛的风暴中走出的时间。
出门的时候泰逢回头最后看了一眼挂在客厅的，放大的李沐的笑脸。
她在心里补上了应有的告别，“勇士，再见。”
“现在，我们需要再谈一谈合同了，泰逢。”卯卯严肃地坐在泰逢对面，“我知道你不喜欢人类，也不喜欢这副身体。但只要你还在这个世界，基本的规则还是要遵守的。”
泰逢有些心虚地战术性喝水。
“老板去世之前把实验室交给我，我希望这里能够继续运转下去。希望有朝一日，通过程序的深度学习，我们能够找到回去的路。但这一切的前提是，实验室运转下去。我相信你和我一样，在绝地天通之后的每一天，都想要回去。”
泰逢点了点头。
“泰逢，在人间待得久了，我有一个猜想。就像我在数字世界中创造那些山峦和河流那样，我们的世界是否也是如此建造。时间或许是一条环形道路，今日创造历史，而历史指向此刻。”
泰逢有些敷衍地点了点头，“要扣钱就扣钱吧别拿这套来折磨我了。”
卯卯在脸上写了“孺子不可教也”，然后眼睛也不眨地把泰逢实习期的第一个月工资扣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