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就是这样子,每个人都变成各自心中的风。
山风呼啸而过,临川站在山头感受着风的拥抱,耳边传来风穿过树林的躁动声,风用清凉的手掌抚摸临川,在山谷里悠扬而过,梳理莺雀的绒羽,再飞跃小镇敲打楼宇,风铃凌空摆动唱出悦耳的叮铃声。
临川是生存在临川郡山上的最后一只刀劳鬼,只要有风经过,她总会出来看一看。
看看经过的清风,是否乱了白云的阵脚。
在山下有个临川镇,那是个小村镇,镇上街坊邻居的饭后茶谈总少不了一个书生。要说起这个书生,家中有一个久病卧床的病母,还有一个在外辛勤劳作早出晚归的大哥。
书生早上在私塾帮忙教书,中午在饭馆管账,晚上去书铺抄写书籍,再辛苦也只是为了赚点碎银子帮病母抓药,万分孝顺,邻里谈起皆是比比称赞,又纷纷叹气,心里暗自感叹这娃娃没有投个好人家。
书生面相生得斯文秀气,一双清淡如水的眼眸,发如黑墨,似是补天娘娘精心玉刻出来的人儿一般,他着一身素布白衣,举止谈吐大方得体。私塾里的孩子们都很喜欢他,鸡刚打鸣就早早起身,为的就是听他一堂课,多少怀春少女去饭馆也只是想要远远地看上一眼。
书生攒够了银子去药铺买药,他取下腰间瘪瘪的钱袋,将碎银子尽数倒在手心:“老板,我攒够银子了,给我拿两包吧,还和以前一样。”
“阿江,这药我不能卖给你了,最后一味药材我这儿断货了,真是不好意思。”药铺老板挑眉看了看阿江手里的碎银子。
“最后一味是什么?我去寻!还请将已有的药材替我包好。”阿江拉过老板的手,把碎银子都腾在老板手上。老板眼底掠过一丝轻蔑的神色,褶皱的脸皮扯了扯,心底暗暗讥笑他这个穷酸书生。
“临川白虎知道吧,它的尾巴就是最后一味。但这味药可不好找,不然也不会断货了。”药铺老板将碎银子收进自己囊中,又托起钱袋掂量几下,碎银子在里面“哗哗”作响。
书生阿江一眼坚定地转身就出了药铺,清明般的眼眸那样凌厉坚定,路过小镇的风吹过他的白布袍,墨色的发丝被风吹乱,丝丝缕缕。
他回家备好干粮,将病母安置给大哥,次日就急急地出了门。
临川这座大山陡峭险峻,山林葳蕤。阿江停停歇歇了两日,一个文弱书生体力毕竟有限,眼看着这正午时分,太阳是毫不饶人,越来越灼烈了,明晃晃地照在阿江脸上,热得汗水从颈间滑落,浸湿了衣襟。
阿江带的水和干粮也快不够了。
又过了一日,在这树木纵生的山里,看着这一片片杂野草灌,阿江迷了路。他摇了摇水袋,听不到一滴水的声音,他不死心地将水袋倒过来,依旧倒不出一滴水来。
烈日熊熊,太阳渐渐强烈起来,他开始脱水,踉跄一下靠在树下,林里蝉鸣声声,灿而刺眼的阳光在慢慢变黑,眼前爬上了一粒粒小黑点。
前方的灌木“沙沙”响,是什么东西?
灌木里蹿出一只全身皎白的老虎,足足比阿江大上好几倍,背上相间的条纹颤动着,利爪踩过的灌木都尽数倾倒,额间那个“王”字威风凛凛,让人寒毛卓竖,就算是山野村夫来看了也得不寒而栗。白虎张着血盆大口向阿江扑来,阿江迷糊着双眼看着白虎的獠牙,干燥蜕皮的嘴唇在说着什么。
倏地,一道紫红色的身影挡在阿江面前,像一阵疾风与白虎搏斗着,好是英姿飒爽,在山林间扬起阵阵尘土,惊得鸟雀在山野纵飞,树叶也不认输般地挣脱树枝,想要加入这场搏斗。
阿江摇晃着已经不清醒的脑袋:“是个女孩啊…”打斗间阿江看见那女孩喉里吐出一根根毒刺,根根没入白虎身上、爪子、脑袋、胸口、背部,那毒刺不同于暗器中的毒针,射入体中便化为虚无,暗紫色的毒素在白虎身体里急速催发,白虎顿时倒地不起。
女孩转身,正巧风经过,树叶躁动,发丝在风中飘动,裙摆摇曳,风盈云袖。他茫然望着,移不开眼,清凉的风给阿江带来一丝慰籍,他感受到鸟雀扑腾翅膀和树叶掉落的声音,阳光在树林间跳跃,在他身上洒出碎影,眼前的黑点已布满,便失去了知觉。
风乱了云的阵脚,临川乱了阿江的阵脚。
待到阿江再醒来时,山头的一阵清风拂过,他撑坐起来,眼前依旧是紫红色的身影,在风里闪耀着光芒,亦或是在他心里璀璨着光芒。
“醒了?”临川静静地站在山谷边闭着眼感受风。
“小生多谢姑娘搭救,不知小生在此昏睡了几日?”阿江躺了太久,身体僵硬得像干涸几天没有水源滋润一般,他缓慢地站起来,向临川拱手作揖。
阿江久久没有得到回应,只有临川飘摇的裙裾在他眼里恍惚。
半晌,临川转过身来,看着阿江。
“你知道风在哪里吗?”
“风?自然是在你我身旁。”阿江被问得有些摸不着头脑。
“你错了,风在各自心中。”
“在各自心中……”阿江低声默念着,细品这其中的意味深长。
“我叫临川,是临川郡的临川。我是山上最后一只刀劳鬼,谢谢你听我说这些。”临川笑起来很好看,有一双弯弯的月牙眼和似酒甘甜的梨涡。
“……哦哦,我叫阿江,江水的江。是镇上一个穷苦的书生。”阿江看得呆了,好久才反应过来。不懂什么是悸动的阿江,红着脸笨拙地回应着。
“哈哈,真是个呆子。”临川那空灵犹如百灵鸟般的笑声传入山谷,似涓涓细流在阿江心里流淌,流向更深处。
“这是你要的白虎尾巴,我为你在山间开了一条道,你顺着走就能到镇上了。”临川将一个布袋交与阿江,又转过身去浅浅地消失在林里。远方深林有无名鸟雀啁啾,清脆悦耳的啼鸣声穿透重峦叠嶂,飘忽到阿江耳畔,似有似无。
“你怎么知道白虎尾巴?”阿江低眸摩挲着手中的布袋。
抬眸时,眼前人身影浅浅而去。
在太阳的笼罩下,暖风如熏,林中被晒出静谧又极温柔的碎影,就像临川离去时的裙摆,扰乱阿江的心弦。
其实阿江的出现也是临川最开心的时候,几百年前她的族人都走了,只剩她一只刀劳鬼。草木纵长的山上空荡荡,留下山谷里的晦暗和无言,寂寂寥寥了几百年,无人谈心无人理睬。
有风来的时候,她总会出来看一看,看一看是不是族人回来了。就算看千次万次,终是失望而归。
阿江终是不能长久陪伴她的,人的寿命短百余年。并且阿江大哥劳务繁忙,病危的母亲需要阿江照顾,他只能在百忙之中偷闲时来山上陪陪临川,与她聊聊镇上有趣的事。
有话便长,无话便短。似水流年,昼夜不息,时光荏苒不停留间,已是三年之久。三年不长不短,足够让阿江被这个女孩所吸引,他好像开始对这个女孩有些情动之隐了。
这天,阿江和临川坐在山谷边,阿江逗得临川咯咯笑,他侧过脸静静看着临川。低眸浅笑着,世间最美好也莫过于此吧。
山里的风总是很多,可依旧没有临川想要等的那片风。临川停了笑伸出手,在风来临的时候轻轻握住,她知道手里的风是握不住的,再怎么紧紧抓住也是会从缝隙中消失,她再打开紧握的手,空空如也。眼底划过一丝落寞,被风沙迷了眼。
“阿江,你喜欢风吗?”临川收下那丝落寞,明眸善睐,巧笑倩兮地问阿江。
“嗯,我喜欢,但其实……”阿江欲言又止,没说完的话他斟酌再三还是吞进了心里。
“嗯?其实什么?”临川追问着阿江。
“没什么,天色晚了,我该下山了。”阿江辞别后,他在林间小道上闷头走着,心中暗暗思忖,为什么自己不敢说出那句话,他到底在害怕什么?
难道,害怕她是只妖吗?
日落西山,众鸟归林,回到小镇时天色已经昏暗,覆上了夜色,一轮明月升上天心,夜风飒飒,街道的灯火也开始明亮,他路过书铺准备拿点书回去抄写。却被拦路而来的一位身着锦衫华儒的女子挡住,女子面如春桃,眼底泛着淡淡羞涩,轻启丹唇:“阿江,我喜欢你!”
阿江被惊了一下,他后退一步向女子作揖:“姑娘,小生全然不知有何值得你倾心,更况家境贫寒自是配不上的,不敢逾越。”
“喜欢就是喜欢,哪有逾越之说!”女子向前一步靠近阿江,掷地有声。
“我懂了……”阿江低低嘟囔着,女子的一番话点醒了阿江这个梦中人。
“什么?”女子没有听清楚阿江在嘟囔什么。
“姑娘抱歉,小生先告辞了。”
阿江沿着街道一路奔跑,远方灯火明灭,点亮了他的心火,他心里扎的根开始发芽,跑到口干舌燥他也不停歇。
小镇已经开始实行禁门令,阿江出不去,可心早就飞向了临川,风中的临川,才是他心之向往。
次日,雨露未消,刚显月白的天空已有了霞光。他辞去了私塾今天的课业,辞去了饭馆的账务。
他再次奔跑,向着朝阳,迎着飞鸟,风在耳畔“呼呼”响,他听到了树林的声音,也听到了深谷的回音,眼前浮现那日紫红色的身影。
“临川,等我。”风与他同行。
可天若有情天亦老,世间美好的奔赴,天公总是不会作美。
林里混进了一只煞妖,因背负了太多人命逃进了临川山里,阿江遇上了它,没能逃过这煞妖的魔爪,他吊着一口气还在努力地往前爬,他一定要见到临川,一定……煞妖觉得这人真无趣,便撒了手扬长而去。
他停了,风却没停。
“临川……”风把他的话带到了,可他却到不了了。
临川在风里感受到阿江的气息,她心里躁动不安,化作一股狂风在漫山寻找,清光透过树叶洒在林里,雀鸟叽叽喳喳地为她引路,她找到了。
“阿江!”她拥起匍匐在地的阿江,看着殷红的鲜血层层渗透白衣,氤氲的雾气爬上眼睛,心像被撕裂了一样,用肝肠寸断来形容也不为过,四肢百骸都痛得厉害,直到这一刻她才知道,原来自己心中的情愫也已开始发芽。
“临川,我喜欢风,但其实……更喜欢风中的你。”阿江抬起手抚摸着临川的脸颊,冰凉的触感就像风抚摸过,只一瞬。
“我会化作风守护你。”阿江最后的一句话化风而去,消失在山隙间。
此后,有人再见到临川时,身边总伴随着一片清凉而凌厉的风。
“阿江,我在等风来临,也是在等你来临。”临川依旧站在山头,没有了那个素衣白袍的书生,只她一妖,感受风的怀抱。她就像是做了一场梦,昏昏沉沉,半梦半醒,似锦似云的裙裾随步摇曳生姿,融化在了这临川山间。
晦暗无言的山谷再没有任何回音,也再没有临川在山头静静地伫立,这山里最后一只刀劳鬼也不复存在。风中若有雨,也许是临川不舍和悔恨的泪水。
人生与妖生就是这样,每个人或妖都会变成各自思念的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