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西极之地,寒云蚁聚,纷纷扬扬卷下一场雪来。而九万丈之上,天幕清澄,座座神殿亮如飞星,缀于云雾之间。帝俊与其臣子居其中而控三界,已有万年之久。
老鹤环鸣,天鼓大作。主殿外静候的天神中,早有聪慧者高喊:“神君诞子,三界大明!”
面带喜色的帝俊携着羲和走出殿外,身旁环飞着十只星母火羽的三足金乌,诸神拜祝,帝俊下令:“福泽苍生,雨润三界!”
与此同时,昆仑山脚的一对青鸟夫妇也刚孵化了他们的十个孩子。全部破壳之后,青鸟夫妇傻眼了。这十只鸟,羽毛虽是青色,但红斑白喙,最可怖的是它们竟然只有一条腿!
这对青鸟夫妇刚被昆仑山的开明兽选做西王母信使,他们本想将孩子孵化后便举家去昆仑山顶赴任,现在母青鸟却犹豫了。世间兽类,不过蠃鳞毛羽昆五种,飞禽走兽须得两条腿以上才可活动觅食。母青鸟做信使心切,又想这一窝怪胎定然养不活,纠结后丢下公青鸟和九个孩子独自去昆仑山顶了。
公青鸟心疼骨肉,辞了西王母的差事,任劳任怨地喂养十个儿子。家中食口多,公青鸟每天早出晚归觅,。十只怪鸟平分下来虽吃不太饱,倒也足以苟活。
怪鸟们逐渐长大,慢慢也能站起来蹦着走路,笨拙地捕食小虫果腹。只是它们行走不稳,有时相互磕碰一下便都东倒西歪。但天道一再不公,他们周岁以后还不能飞行。虽然目力极强能看清千里之外的东西,但他们每天却走不过十里。这些小小的生命经常聚在一起指责天地。
二
十个金乌出生后,三日能言,五日能飞,逐渐代替羲和,每天轮流值守天空。
十子中,帝俊最疼爱的是小金乌。羲和经常看他睡懒觉不起床就让其他金乌替代弟弟多值守一天。小金乌在父母的宠溺中长大,自小便顽劣调皮。
这日,小金乌又让哥哥替他值守,自己飞到昆仑山游玩。那昆仑山神木繁多,奇花丛生。山上又有诸多大湖,风景着实不错。小金乌飞来飞去,又见识了许多新鲜事物。
“你这只贱鸟怎么只有一只脚?”小金乌看到山脚下蹦跶的怪鸟,停在空中问。
那怪鸟正在吃力地啄着一只桑虫,桑虫爬不快,怪鸟也站不稳,二者倒是十分滑稽。怪鸟闻声抬头,看到金乌后突然两眼发红,像要吃了金乌一般。怪鸟自小以为世间之鸟皆是两足,两足已经够它羡慕,不曾料到还有三条腿的鸟。
怒火中烧的怪鸟回答:“我怎么知道!我天生一足,你倒好,有三条腿,多余的那一条你拿来给你爹捶背用吗?”
小金乌听怪鸟口气不对,他哪里被这样顶撞过,就回骂道:“你只不过是野生的贱种,活该一条腿!我出生神都,上天自然照顾我。”
“神的后代要是全都如你一般没有教养,只怕隔十天三界就完了。”
“住口!我是天帝的儿子,司掌光明。你不过是个畸形怪胎,亏得天帝护佑才没饿死你,你不感激反倒出言不逊,不想活了?”
“哼!生我者父母,佑我者父母!关天帝何事?就是你们这些神祗作怪,随性造物,才把我弄成现在这鬼样子!”
小金乌说不过怪鸟,气得浑身打颤。一怒之下扇动火翅,数枚金光火球急速旋空而下,将怪鸟周身附近山林尽数引燃。怪鸟本就蹦不快,惊吓之余急忙回身逃跑。怪鸟周围觅食的父亲和兄弟不知发生何事,等火烧过来为时已晚。他们羽毛瞬间起火,疼得他们在地上不住翻滚,凄鸣惨叫不绝。
小金乌看到这惨剧却无丝毫恻隐,竟然哈哈大笑。那只和他顶嘴的怪鸟侥幸没事但也被烟熏倒,小金乌估计它也命不久矣,于是冷笑着心满意足地离开了。怪鸟双目被熏的通红,烟气进入肺腔,咳出一片脓血。它心中愤恨,不想就此死去,强撑着一口气虚弱地喊着救命。
一个巨人刚从西王母那里讨长生不老药失败下山,正看到山脚起火。他耳力极好,在一片烟熏火燎中听到求救。他看这附近也无水源,便用力一跺左脚,地上瞬时出现一道狭长的裂痕,那周围的火都被慢慢吸进那道裂痕之中。他扒开草丛,看到十只被烧的半焦的鸟尸和一只濒死的怪鸟。他将怪鸟救起后擦拭了一下灰尘,轻轻拍打它直至醒来。
“谢谢你……”怪鸟虚弱的道谢。
巨人和蔼的笑了笑:“不客气,能告诉我发生了什么吗?”
怪鸟将事情慢慢说完,边说边流眼泪,眼里满是不甘和怨愤。
“我父亲和兄弟呢?”
“哎…你要节哀……他们都被金乌烧死了……”巨人查看后说。
怪鸟嚎啕大哭,悲鸣响彻昆仑。巨人问:“你叫什么名字?”
怪鸟啜泣着回答:“我没有名字,因为排行老七,父亲叫我小七。”
“看你如今无家可归也可怜,不如跟随我回部落吧,我给你起个新名字如何?”
“那就多谢恩人了。”
“我在火中认识你,火的声音毕毕剥剥,就叫你毕方吧!”
“我一定谨记,还不知恩人名字?”
“我嘛,”那巨人将毕方举起来,“我叫夸父。”
三
“你要静待猎物,利用跳跃而下的冲击力一击成功,不能轻举妄动。”夸父在河边的高石上教导毕方,“你本就一足又不能飞,奔走捕食是不可能。我刚教会你用翅膀游泳,碰巧你目力极佳,能看清水中游鱼走向。”
夸父这几年闲暇之余教会了毕方很多本领,毕方再也没有饿过肚子。夸父和善,也从没把他这样一只怪鸟当做宠物,更像对待儿子。父亲兄弟死后,他珍藏了他们身上各自的一根羽毛。毕方从夸父那里得到了亲人般的关爱,但是他每看一次这几根羽毛,心中对金乌的怨、很就加重一分,可他这样的小人物又能怎么办呢?
毕方捕完鱼,卧在石头上问夸父:“恩人,你说这天地造物是依据什么规律?”
“我也说不清楚,帝俊论道时曾说天地间的大道无非是阴阳平衡,有生有灭,有盈有亏。”夸父躺在旁边草地上望着天。
“那是一开始就平衡还是后来拆东补西才有的平衡?”
“我也是个粗人,他们这一套破道理我听见就心烦,”夸父皱着眉头,“我当年去西王母那里求长生药,西王母就说一些什么人寿有定数,随意更改就会打破平衡之类的鬼话,其实就是不想给我的一套说辞罢了。”
毕方叹道:“我倒是很想知道是谁创造了我这副样子,我的平衡又在哪里……”
“我知道谁创造了你,是烛照和幽荧。”
“他们在哪里?长什么样子?”
“他们俩……其实根本没有相貌,是盘古开天后双目精气所化,就住在不周山天柱之上,我带你去。”
夸父本也算是半神,虽不能飞但奔跑极快,带着毕方半个时辰便赶到了不周山下。他不愿听神神叨叨的道理就让毕方自己上山。
不周山在极寒之地,草木不生,更无食物可寻。天柱附近又有雷击。毕方也曾犹豫,但终要问个究竟。他费尽周折饿着肚子爬到天柱之时,已经伤痕累累。
那烛照和幽荧是两仪往圣,经他二者才创造出四象圣兽,而后又化生出天下的奇兽异兽,。今日看到毕方上来的是太阳烛照,烛照本是精气之神,有形而无相。远远看去只是一个巨大的黑洞周围有些光晕。
毕方卧倒俯首,权当是见面行礼。然后他急不可耐地和烛照说出了自己的不满。
烛照的声音洪亮悠远,如太古时的神谕:“你嫌足少?你可知我造万兽都有大道可循。那腾蛇无足却可行万里;帝江六脚却无头无脸。貔貅有嘴无肛,却可吞容天下万物;混沌有腹无脏,故而食物径过不化。獓狠四角但不懂人间善恶,獬豸一角却能辩是非曲直。”
毕方问:“这就是所谓拆东补西的万物平衡?您让死去的产妇化作姑获鸟抱走别人的孩子可曾想过丢孩子人的痛苦?”
“大道如此,为大道者不该着眼于一家一人之悲苦。”
“可对于每个个体来说,您这样做太随意了。”
“你虽足少,但我赋予你千年阳寿和神之目力,你还不满足?”
“我小时候走路都困难,要目力何用?要真能活千年,我的九个兄弟怎么都死了?可十个金乌却还好好的。”
烛照听毕方诉苦,自己也觉得他可怜。他造物本就随性,平常的动物太无趣,他也觉得腻。所以今天想起来就造个三只眼的,明天有兴趣又造个五条尾巴的。他本以为自己这是在丰富动物种类,听毕方这么一说自己也觉得心虚。可他毕竟是圣贤,总不能承认自己的错误。他破例赋予了毕方飞翔的能力和修炼成人的法门。末了又神叨叨对毕方嘱咐:“大道不离阴阳平衡,我留你在人间自有深意。一足的只剩一个,三足的便不会都活着……”
四
帝俊这些天因为下界的炎黄大战忙的焦头烂额,自昊天退位以来,他自诩在自己的治理下三界四境平安,五方六道和睦。可人间两位帝王竟然大张旗鼓的开战,这明显是在打他的脸。所以在得知小金乌已经半个月没有值守的事后,他更是心情不好,大发雷霆。帝俊训斥羲和溺爱太过,将小金乌狠狠鞭笞了一顿,并让他立刻去值守。
小金乌自出生起从未受过天帝呵斥,更不必说鞭打。他有生以来第一次受了委屈还不能发作,不思悔改也倒罢了,可他偏偏心智不熟气性极大,恹恹地挂在半空中生闷气。他一生气,身上的温度就提高。太阳灼热炙烤大地,才过半天,地上庄稼植物就都被晒蔫了,江河湖海水量也蒸发了大半。
夸父的族人本就靠天吃饭,如今一年的收成要看要毁于一旦,都叫苦不迭,纷纷来找夸父想办法。夸父本是族长,无奈之下向族人许诺,去追赶捉拿太阳。
毕方极目望去,告诉夸父此时距离太阳有一千多里。夸父从成都载天山出发,发足向西狂奔。毕方虽会飞翔,但这些年根据烛照的法门修炼一直未成人形。跟了一段时间竟然被夸父远远甩在了身后,人神之力可见一斑。
夸父追到正午正到达小金乌下方,他大声呵斥小金乌。小金乌见有人敢追他,觉得好玩,就扇动翅膀向西急速飞去,边飞边回头看夸父追上了没有。
夸父离太阳太近,小金乌又提高了自己的热度,人神终究不及天神,他越跑越累,越累越渴。途径之地,竟然把黄河和渭水喝了一半。
到傍晚十分,眼看就要追上金乌,夸父却体力不支,颓然倒地,大口喘着粗气。小金乌回身大笑夸父不自量力,经过这一天的追逐,他被鞭打的不快烟消云散,大地也恢复了正常温度,小金乌径直飞回不周山的禺谷了。
待毕方赶到时,夸父已经站不起来了。毕方心急如焚,他没有医治夸父的能力,如此荒寒之地又没有人烟。他也拖不动夸父巨大的身躯回部落,只好用嘴从附近的山溪中含水回来喂夸父。
“你不必如此了,我命不久矣。”夸父嘶哑的声音中带着温暖。
“恩人有难,我却只能这样,实在心里有愧”毕方哽咽着说。
夸父干裂的嘴唇渗出一丝丝鲜血:“我一生都想长生,却不料劫数在此。”
毕方正要回话安慰,那夸父却突然从脚开始一寸寸石化,顷刻功夫便蔓延全身。毕方又惊又急,却也无可奈何,眼看着夸父变成了一座巨大的山,他的手杖化作了一大片桃林。那夸父临死前说:“我心有不甘,你若日后有能力便替我捉住金乌。经常回部落替我看看族人吧……”
毕方泪如泉涌,大声呼号,嘴里不断发出怪异刺耳的声音。自父兄死后,夸父便是他唯一的亲人。如今那小金乌又害的他连最后一点温暖都失去了,这累世的仇怨终究在宿命的轮回里越结越深。
五
夸父死去百年后,下界南部沼泽出了一头凶兽凿齿为祸人间,帝俊看到天庭正神还缺几位,有意从下界遴选一些人神立功升天。
“禀告天帝,小仙推荐下界一位勇士。”夸父山附近的地仙躬身回话。
帝俊问:“哦?此人可有什么过人能力?”
地仙道:“此人一直住在桃林深处,目力很强,射箭百发百中,夸父山附近很多猛兽都是他射杀的。”
帝俊命地仙带此人上天觐见。半个时辰后那人便进殿了。帝俊见他是个容貌十分俊郎的青年,双目有光,四肢健美,心里也有些赞赏。
这青年正是毕方。他这些年在桃林修炼成了人形,又因为当年河边捕鱼时练就了百发百中的神技,他成人之后最喜欢的兵器便是弓箭。
毕方在殿中展示了他的射术,群神皆称赞。帝俊高兴,将当年黄帝进献的乾坤弓赏给了毕方:“你用的是凡弓,神力有限。拿着这把弓下界去吧!”
毕方韬光养晦三百年,早不像当年那样戾气冲天。他毕恭毕敬接过赏赐,满脸感激地回答:“属下遵命,定尽心竭力,不负天帝厚望。”
毕方深知这天庭水深,勾心斗角。只是自己本也不贪图封神成仙,只不过是在等待一个机会。而不论如何都要取得帝俊的信任。他倒当真是尽心竭力,射杀凿齿后日日巡游下界,替百姓抵挡猛兽,收伏山妖。才七八年的光景,下界百姓都知道天界有这么一位神通广大的射师,百姓不知道他的名字,觉得他射箭的样子无比俊美,像大鸟旋空而上,就尊称他为“大羿”。
毕方也狡黠,总是四处说自己是被天帝慧眼识珠拔擢,百姓连带着也十分感念天帝的开明。美誉传到帝俊耳朵里,自然听的帝俊飘飘然,以为自己治世有方。经年日久,帝俊对毕方也是十分看得起,出行起坐,一般都让他陪护左右。
这一日,天庭诸神听帝俊论道。
帝俊坐在高台上侃侃而谈:“天地为炉,造化为工。大道不可穷尽,阴阳自有天数。我们天界的大道,无非是平衡二字,诸神有德,则万物顺服。”
座下百十名神将都点头称是,一个个若有所思像是听的极为认真。其实帝俊老调重弹,诸神敷衍了事罢了。
“好比下界部族,不起纷争便是平衡;天庭诸仙,和睦互助便是平衡。救万民者必赏,伤百姓者必诛。”帝俊又说:“天道不循私情,天地无情,故成大道。”
毕方在一旁听着,觉得这些话无比讽刺。烛照的大道无非是玩弄世人拆东补西,甚至是损不足而补有余;帝俊的大道不过是维护天地稳定,千万不要危及他的帝位罢了。都说这是平衡,是大道,可毕方怎么看都是满满的私心。
六
人皇尧帝派人神上天求救时,下界已经过去二十天了。帝俊知道消息的时候一切已经晚了。
羲和对十个儿子几百年的溺爱终于引发了恶果,十大金乌在小金乌的蛊惑下竟然一起去人间玩耍,羲和也不管不顾。万物哪里受的住十个太阳的炙烤,草木起火燃尽,山石被晒的开裂崩塌,河川滴水不剩,人间被晒死晒伤者不可计数,甚至在凡间的部分山神地仙都被晒的魂飞魄散。
帝俊无为而治,平时也是找各路仙家聚饮。他将三界事物交给诸神管理,自己掌控诸神便够。毕方早就知道这事,窃喜之下守口如瓶,等待事情闹大。诸神中也有几个早就知道这个消息的,但毕竟事不关己,也不愿触帝俊霉头,也就没禀告。
消息传来,天都立刻炸锅。这是自洪荒以来最大的一次灾难。帝俊焦灼地在殿内踱步,此事如何处置直接影响帝俊的帝位,更影响天界的威信。众神以为帝俊在想如何拯救苍生,哪里知道他想的只是如何保住自己。
帝俊斟酌之下,知道这事不是他再召回金乌鞭打一顿就可以敷衍过去的,而且自己这次总要给世人做出公正的样子。犹豫再三,对毕方说:“下界民情汹汹,人间皆称你大羿,你速去凡间替我去将这十个孽子擒拿回来!到时我亲手将他们斩杀谢罪!”
毕方一琢磨:这帝俊不方便亲自出马,又不想自己儿子去死,便让我擒拿回去。言外之意是我可伤不可杀,只要我擒拿回去,那最后怎么发落又是另一回事了,这如意算盘倒打的精准。
毕方满口答应,领命出殿后邪魅一笑。他从怀中摸出一个麻布包,将里面的十片已经褪色的羽毛按嵌在箭壶里十只冰晶箭上,背着乾坤弓,头也不回地向下界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