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的风荡过北方的田,春天遗留的清凉,惹起夏季的虫鸣。青春溶进淡薄的水雾之中,让陈临骅无所适从。他幻想的长大在现实的雕刻下变得有些无法形容,努力挥舞手臂,无人回应。
初中的上课时间是8:00。陈临骅需要在6:00起床,在一个半小时的时间内,叠好被子,洗脸刷牙,吃完早餐,然后去大众车棚,从生锈痕迹的众多老派自行车中,找出他自己那辆。
陈临骅将脸上的水痕用有些干硬的毛巾擦干,发现整个家又剩下他自己一个人。他其实很早之前就想养个宠物,猫,狗,鹦鹉,乌龟?什么都好,是个除他以外的,非植物性质的活物就好。
如此这般,他才会觉得自己是要去上学,而不是刚刚被探监结束。
他的脚步有些蹒跚,迈起来的步伐幅度很小,这并非是因为腿麻或者是其它什么疾病导致的,而是拒绝,一种不由自主的打从内心的拒绝,拒绝以正常的速度挪步到早餐前,拒绝以正常的速度吃完早餐,拒绝以正常的速度去上学。可不知为什么,他今天比以往更加拒绝。
早餐由两根油条,一碗豆浆,两碟咸菜和半个油糕构成。
陈临骅端坐在椅子上,目光有些呆滞的观察它们。努力抬起双手后又无力的落向两边,他不想动筷子。他想去吃鲜蒸的包子,想吃刚捞出来泛光的油糕和油条,想在有两种东西的地方,喝豆浆,吃咸菜。
不远处的电子钟上,红色的数字醒目,刺眼,是一种明晃晃的提示,告诉他,享用早餐的时间已然不多。换作平日里,他已经在狼吞虎咽。现在,他将盛放食物的碗筷,向对面推推,感觉没有推远,就又推了推,而后站起身回去房间,扒拉出积攒一阵子的硬币和纸币,安放进外衣内兜,开门而出。
去往何方?
陈临骅在田间迷失方向。
他踮起脚,在原地画圈,向四处张望。至少确定来时的路,那唯一的错误答案便由此被剔除。如此这般,随便一个方向一直向前就好。就怕一直向前,却画一个圈,回到家中。
“不能瞻前顾后。”
陈临骅喃喃自语。
天空云少,温度微凉,身上反有些热汗。兴许真是春夏交接的原因,让陈临骅的头脑有些不冷静。掏出一枚硬币,轻搭在大拇指上,巧劲一弹,顺着看去,六只麻雀及快速掠过。仿佛是一种预告,觉得他无法走的太远。
双手互拍,抓住硬币。陈临骅却没有看是字是花,直接收回衣兜里,这期间他一直望向远方,步子已经迈开。他其实并不关心抛硬币的结果,他只关心自己的心是想折返,还是向前。他需要冷静下来,需要一件可以拉长他本不应该过长思考时间的事情。
家的另一面是学校,世界的缩影是校内的跑道和楼间的步道。至于以外的地方,他没见过。书中老是会提到很多复杂的名字,也会提到名字很奇怪的地方,如果老师一直是对的,那书应该也是对的,然而学校和家却把他束缚的死死的。
“应该会在这个方向吧。”
陈临骅觉得巴黎应该不远,也应该不近。会花上他许多时间。
天空逐渐被熏成橘黄色,他停到一处应该就是凉亭的地方。凉亭破破烂烂的,想要进去歇息,需要弯身许多,如同对它尊敬致谢。他还是想继续向前,可是双脚确实实在在发痛,能润嗓子的唾液,也需要较为用力的收缩口腔,才能挤压出来。他感受到渴了。
陈临骅钻进去,一眼看到能抽水的手泵,便紧过去一只手奋力上下,一只手横在出水口下方。像是在努力自得,又像是乞求施舍。这番动作没持续多久,换成双手用力按压,铁片之间摩擦声响频繁响起,就是不见一颗水滴。
“这东西坏了有一阵子了。”
一个男人钻了进来。看上去三十五几,微有胡茬。身着打扮看起来有些单薄,看起来像是无业游民,个子大约和自己差不多高。
那人找了个角落席地而坐。随即从已经开线许多,被尘染成得灰色麻布挎包里,掏出一个保温杯。拧开后,往杯盖内倒了些水,而后递向陈临骅。
陈临骅也没多想,顺手接过去一饮而尽后还给男人。互相动作极为流畅,仿佛是认识许久得朋友,或者说认识多年的老友。
男人将保温杯收回挎包,问道:“你出来这么久,难道不想家?你看起来是有个不错归处的人。”
陈临骅蹲在他的正对面,看起来有些心不在焉,回答道:“如果想家就不会离家,我不想家,我想出来走走,看看外面是什么样子的。”
男人似乎有些理解,他点点头。外面响起几声清脆的鸟叫声。“所以?觉得怎么样?”
“一般吧,有些无聊。”
“你都去过哪里?”
“去了很多地方。”
“胡说。”
男人毫不留情的拆穿陈临骅:“去过很多地方的人,欣赏过很多地方的人,他们无非有两种气味,一种是依旧对‘去’有浓厚兴趣的气味,一种是对‘去’极为迷茫的气味。而你的身上。”
他伸出手指,点向陈临骅:“只有不知所措。”
几片树叶慢吞吞游进凉亭内部,它被残余的风拖送到二人间的中心点。温度稍有些变低,光线折断几根。两个人的眼睛却格外的有神,一方闪烁疑问,一方透出怜悯,一方遮蔽半分星芒,一方推出些许凌厉。
男人从挎包中拿出两个蜡烛,点燃后一手一个,横悬在落叶上方。待到蜡油几滴落于地上后,赶快将它们扎过去。如此便立住了。
陈临骅两只脚向前捣腾几步,改成盘坐姿势,眼睛直勾勾看向时不时微微抖动的火苗,他用舌头湿润一些嘴唇,缓缓开口:“我觉得,自己就像这蜡烛,一个劲燃烧,一个劲放光,可总是只能孤立在狭窄的房间内,环境稍微大一点,有了其它光亮,就要被收起来,就要被藏起来。”
“我不想成为蜡烛,不想在狭窄的方格里。我想出去……”
男人垂眼,不知在看向什么,也可能是闭目养神,他的语气像是沼泽最边缘的泥潭,充满沉重的吸力:“可是方格里没有风,也没有雨。你也并不是蜡烛,不需要流血汗,也没有处处需要你发光发热的地方。”
蜡烛仿佛听懂了,火光猛烈晃动起来。这似乎代表不赞同。
烛火边缘的黑色更加深刻,像是一种侵入,让凉亭内更冷了。陈临骅的上半身缩了缩。
“觉得冷了?不舒服了?”男人瞥过去:“既然如此,还想要继续?”
陈临骅沉默,他的右手轻轻抚擦左手,掌心生出星点温热:“不继续,就要回去听高山流水,可我没看过高山流水。不继续,就要回去听代数函数,可从贩子那买鸡鸭鱼肉不需要这些。不继续,就要回去听关于未来,可正在生活的当下却时刻变成过去。”
“我不想回去,回去的话,现在就要被荒废,我不想荒废现在,我想去多看看,多听一听,多感受一些。至于未来?我不知道它什么时候来,更不知道什么时候算是未来。我等它马上二十年,再等下去就要三十年……换一换,让他等一等我吧。”
男人没有立刻应声回复,而是摸出四根新的蜡烛,接力快要熄灭的蜡烛,让昏暗的火光可以继续存在.
陈临骅没有携带手机也没有佩戴手表,他搭眼观察男人,觉得对方也应该没有携带这两样物品。在他的观念内,得知时间的渠道被切断。唯有简陋的概括词语可用来表述或者替代:一会、大概、夜晚、傍晚、午夜、很久、许久……
他仰起头使劲向上望,找寻可以展示天空的漏洞。可凉亭的帐好似黑暗的布,抓走他的视野,空留下不清不楚。他还是不甘心,眼睛瞪得老大,生怕错过一丁点。终于眨眼十几次后,发现一颗奋力不让自己被周围黑色扭曲的白色。
“这凉亭,倒塌多久了?”
男人向后仰,整个背部靠到石面上,他从怀里摸出一根长烟斗,顺火光查看烟斗长杆。火光在他的眸子中与烟杆上跳动。
“在你认识我的时候。”他回答道。
男人将碎烟草撒入烟洞,用大拇指稍用力按压几下,又撒上些许,又按压,来回三次,每次撒入的量和按压的次数都随之减少。他随之谨慎的借助火光反复查看,确认无误后。倾斜烟口借烛火苗尖燃着,嘴唇也搭上烟嘴,嘬三下,每下间隔都缩短。最后吐出一大口浓烟将蜡烛笼罩起来。
“你第一次离家出走?”
“这并不算离家出走。”
男人看看陈临骅,又仰头看看顶棚,最后又低下头看向火光,深深嘬吸一口烟,不知道长舒一口气还是有意为之,他将烟雾喷得远一些,在陈临骅四周消散开:“你走过多远?”
“几公里?大概吧。”
“不,我不是说今天。”
陈临骅低下头,眉头微微皱皱,疑惑道:“每一天?”
“是的。每一天,从你出生到现在,从你能回忆起来的所有时间……你,走过多远?”
“我不记得。”
男人点点头,身子歪向一边,有些认真的答道:“是嘛。”
“是的!”陈临骅站起身,他双手紧握成拳,语气中多出几分激烈:“谁会记得?”
不知道是不是蜡烛的材料廉价,也可能是制作它们的厂商脑子发昏填入了火药,烛火不仅爆发强烈的光,甚至迸溅火花。这让整个凉亭内的时间好似倒退两个小时,回到即将进入夜晚的时候。
男人猛地起身,快步走到边缘,弯身而出,听到他在外面大喊:“走吧!走!我要带你去看点有趣的!”
陈临骅深吸一口气,他想打一顿这个男人,于是跟了上去。
等他钻出来,发现男人早已走出很远,隐约能看到半空中飞舞的红色斑点,和比黑夜更深的人形轮廓在不停抖动。
“喂!”那轮廓喊道:“快走啦!不然太阳要出山啦!”
两个人就这么一前一后,中间的距离总是不变。陈临骅时不时左顾右盼,他想记住些景色,可这土路上连个光源都没有,借月亮只得记住杂草。还有四只脚摩擦尘土的声响。所以他远眺,希望以后闭上眼就能回忆起今夜的星光。
“唉!”
男人高声喊道:“就是前面!”
他随即向前猛跑。陈临骅一时没反应过来,定睛望了望,才发现远处有一土房子,像是太阳般发出灿烂辉煌。
“这就是你说的有趣的?”
陈临骅疑惑的问道:“一间……红砖房?”
他的眼神向扔石子游戏一样将观察不偏不倚的丢进屋内,看到一名老人正踩在高凳上,用双手把持的东西做用力搅拌的动作。不知道是灯光太黄,还是夜色太深,老人的皮肤成深棕色,白发晃的眼睛发痛。
男人磕叩几下烟锅,迸发出的火星稀稀拉拉的,然后趁烟锅内还有些许燃苗,一边添加碎烟草,一边说道:“那老头顶厉害。人家睡觉的时候他起床,紧赶慢赶,在他们睡醒后,将那准备好的东西拉到集市上。”
“哦!他是卖早点的。”
男人点点头。
“他没有儿女嘛?他真辛苦。”陈临骅目不转睛,像一只被吸引注意力的猫。
“没有。”
“没有?”
“不,应该说有过。”
男人深吸一口气,吐出迷离的灰布:“他有两个孩子,一个死于车祸,另一个死于疾病。他的妻子前不久过世。”
陈临骅说不出话,只能更加仔细的观察。老人的有些佝偻,肩颈脊椎乃至手肘,脸上的颧骨,全都高高突起。深棕色的皮被拉扯出道道条纹,许多条纹又和疤痕相互融合被岁月加工成沟壑。兴许驱动这番即将崩溃的身体的精神能把尘土压缩成钻石。
“你猜,他想去哪里?”
“什么?”
“他一直有一个想去的地方。”
“不知道。”
“猜一猜嘛。”
“这个世界大了去了,猜不到。”
“我也猜不到。”
男人笑谈道:“他休息的时候总愿意看地图,看完地图又会看看围裙兜里的存折,然后继续干活。他一定想去一个地方,或者很多地方。”
陈临骅背过身,又转回头望向老人,最后又扭回来,他眺望远方,看向月亮,夜晚衬得光晕有些迷幻。
男人的声音从背后传来:“你说,他有多大岁数了?五十?六十?那头发和皮肤,七十都有可能吧。说不定,会更多,多很多很多。”
“你想用他来教育我?”
“我不是老师,没有资格教育人。我和你一样,或者说比一样更进一步,就是你。我就是你。”
“说实话。”陈临骅把冰冷的空气吸入肺部,用两三秒的时间将它们彻底捂热后,从嘴巴缓缓流淌而出:“今天和昨天有什么不同吗?”
“这算是问题嘛?”
“其实今天和昨天好像没有什么不同,那明天和今天有什么不同吗?好像也没有什么不同。就像明天和昨天一样没什么不同。兴许天文学家,物理学家,这个学家那个学家会发现每天有什么不同,可我是发现不了的。”
陈临骅一股脑自言自语的说着,他越说越快,越说越快:“我其实就是想发现不同,我原本以为要是我能去巴黎,去北京,去个什么不为人知的岛屿,就能发现和每天上课有什么不同,就能发现和课本里的老师说的那些有什么不同。”
“但我还在今天,不知不觉间明天就成了今天,今天成了过去,成了昨天。我没吃早饭,这一天下来什么都没吃,明天就又来了。”
男人走过来,蹲下身,将烟锅里的被浸油腻的黑坨扣到地上,站起身掸掉身上的灰。而后步伐一抬一放,极为缓慢的停到与陈临骅平行的一点:“你明天想去哪里?”
陈临骅摇摇头:“世界大了去了。想不到。”
“可以再继续下去,想再继续下去?”
“说真的,其实就像梦一样。躺到床上闭上眼还未入睡,那是昨天的我。像现在一样,在梦里到处流浪,是今天的我。那明天呢?是睁眼后的我?又或是再也睁不开眼睛的我?但总有一天会睁眼醒来吧。那样明天就来了。”
陈临骅张开双臂,整个人如同在悬崖边失去平衡的岩石般重重落下,不觉得痛,可却觉得那种恍惚和迷幻正在消退,月光逐渐暗淡下来。
“我不想继续了,不想去哪里,不想不去哪里……不想再继续做梦了。”
他喃喃轻语。漫天的星光逐渐褪失,月亮愈加模糊,田间挂起的风似黑夜的摇篮曲,偷偷钻进凉亭内,把还在努力维持的烛光吹灭。
6:00
红色且醒目的数字如往常一样闯入陈临骅的视线,似危险来临前的报警,虽然无声但催促紧迫。他慢慢起身,发呆好一阵子后才收拾好床榻并慢步走到窗前。他向远处眺望,发现玻璃窗外乌云灰的沉重。雨滴时不时凝聚到一起向下坠落划出道道条纹。
他打开房间门左顾右盼,空落落,自己呼吸的声音变得好大。依旧是自己一个人。不同的是,陈临骅感觉自己的精神状态相比以往好上许多。不知是不是昨夜休息早的原因,也不知道是不是梦相比以往没有痕迹的原因,更不知道是不是新买的那盆叫做‘怀梦草’的盆栽原因。
新换的牙刷刷毛有些硬,刷的牙龈有些痛,不过好在并不影响清洁。不等水放至热,便匆匆抓几把水铺几下脸,顺道含入一口水带出牙缝和舌苔上残留的牙膏,而后打些皂沫胡乱摸一摸再用水冲洗掉。顺手拿下挂在一旁的毛巾,可却没有立刻擦吸水痕,而是静静看向镜子中的自己。
陈临骅眨眨眼睛,镜子中的自己也应该眨了眨眼睛,他凑得近一些,镜子中的自己也凑的近一些。他发现通过镜子中的自己的眼眸,隐隐约约的能看到自己。眼眸中的自己也在照镜子。
如往常一般。
他擦干快要干涸的脸,将毛巾搭于一边,穿换好衣服走到厨房。早餐一如既往。便随意胡吃乱喝一通,觉得应付好肚子后又回到屋内,轻轻将那盆‘怀梦草’抱起来。他记得南柯花店的老板嘱咐过,这盆盆栽更喜欢雨天的雨水。
他走到阳台,将玻璃窗一推为二,这才发现外面的雨并不大。于是陈临骅将它放到阳台边檐的铁栏筐内。看着叶面上逐渐被水珠布满后,他才走向门口,穿好鞋随便抓走一把伞,如此出了门。
从南面而来的风夹杂位于北方的雨,绕过伞面的遮罩潜落到少年的脸上。泥土的腥味与青草的清鲜钻入鼻腔,温度微微发凉,让精神稍微颤抖。慢步于地面,身形渐向前,偶尔溜神的回忆将许多昨天的经历悄然推到今天,吹起的名为幻想的涟漪携带对明天的向往在此时浮现水面。
一切如常,事事照旧,都是相同,都不相同。